Archive for 2006年5月13日


哲思与感悟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拔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黄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怀抱。没有黄叶就没有秋天,废墟是建筑的黄叶。

——《废墟》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殒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

——《废墟》

●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我们只会更沉着。

——《废墟》

●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最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

——《西湖梦》

●在富丽的大观园里筑一个稻香村未免失之矫揉,农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乡村里。时装表演可以引出阵阵惊叹,但最使人舒心畅意的,莫过于街市间无数服饰的整体鲜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灿灿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们之间。

——《笔墨祭》

●健全的人生须不断立美逐丑,然而,有时我们还不得不告别一些美,张罗一个个酸楚的祭奠。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住的,就是对美的祭奠。

——《笔墨祭》

●中国古代的学术研究除了李时珍、徐霞客等少数例外,多数习惯于从书本来到书本去,缺少野外考察精神,致使我们的学术传统至今还缺乏实证意识。

——《流放者的土地》

●我们在高处看到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世间的种种定位毕竟都还有一些可选择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可选择性的承认与否和容忍的幅度,最终决定着一个人的心理年龄,或者说大一点,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的生命潜能和更新可能。

——《文化苦旅·自序》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然而,人们日常见惯了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单向夸张。连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懒得细加调配,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沙原隐泉》

●别有洞天,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中国人重义轻利,较少痴想洞中财宝,更想以洞穴为门径,走进一个栖息精神的天地。

——《白莲洞》

●桃花源,是对恶浊乱世的一个挑战。这个挑战十分平静,默默地对峙着,一声不吭。待到实在耐不住的时候,中国人又开掘出一个水帘洞。这个洞口非同小可,大闹天宫的力量正在这儿孕育。

——《白莲洞》

●不要大富,不要大红,不要一时为某种异己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而产生焦灼的冲动,只让河水慢慢流,船橹慢慢摇,也不想摇到太远的地方去。

——《江南小镇》

●从高及云端的山顶上,一幅巨大的银帘奔涌而下,气势之雄,恰似长江黄河倒挂。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岩,轰然震耳,溅水成雾。它怒吼一声,更加狂暴地冲将下来,没想到半道上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压抑不住,狂呼乱跳一阵,拼将老命再度冲下,这时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亡命徒的队伍,决意要与山崖作一次最后的冲杀。它夹带着雷霆蹿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究竟冲杀得如何,看不见了。最后我们已经看到,哪怕接二连三地阻遏它、撞击它,它都没有吐出一声呜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庐山》

●书海茫茫,字潮滚滚,纸页喧嚣,墨色迷蒙,这是市场化、多元化的现代文化景观,我们企盼了多年的,不要企盼来了却手足无措,抱怨不迭。解除过度的防范敏感,降低高昂的争辩意识,减少无谓的笔墨官司,让眼睛习惯杂色,让耳朵习惯异音,不太习惯就少看少听。一切自己做主,看一点悦目的,吸几口新鲜的,尝几味可口的,稍感不适就轻步离去,我没有义务必须接收我不想接收的一切,哪怕有人直呼姓名在门口喊阵也关窗拉帘,闭目养神,顺手打开柴可夫斯基或瞎子阿炳。人们都说身处现代社会必须学得敏锐和迅捷,我却主张加一份木讷和迟钝。人生几何?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比较正经的年代,赶快省下精神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哪里还有时间陪着陌生人胡乱折腾?门外的风,天边的云,一阵去了一阵来,当不得认真,哪怕这些风这些云是白纸黑字组成的,也是一样。

——《书海茫茫》

●白纸黑字不会只反射阳光,它们也传导阴影。把阳光和阴影加在一起,才是一个立体的社会,因此,不仅要允许嫉妒,也要允许做作,允许伪饰,允许炫耀,允许老滑,允许跋扈,允许酸涩,当然,也要允许你的不舒服,允许你的不理睬。从事事关注、事事难容,转变为关注不多、容忍很多,这应该是我们社会观众的一大进步。

——《书海茫茫》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被极度夸张的方式一铺陈,也就变了味。

——《十万进士》

●与笔端相比,我更看重脚步;与文章相比,我更关注生命;与精细相比,我更倾情糙粝。荒原上的叹息总是糙粝的,如果要把它们调理成书斋里的柔声细气或沙龙里的尖声尖气,我如何对得起自己多年前就开始的辞职远行?

——《千年一叹·自序》

●我是行路者,不愿意在某处流连过久。安适的山寨很容易埋葬憧憬,丰沛的泉眼很容易滞留人生,而任何滞留都是自我阻断,任何安顿都是创造的陷阱,任何各位都会诱发争夺,任何争夺都包含着毁损。

——《千年一叹·自序》

●百般使命,只要人际关系复杂,便什么也做不成;反之,山高路远,只要人际关系单纯,便怎么也走得通。

——《千年一叹·尾声》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的自我一定会越来越脆弱,甚至会被异乡同化掉,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异己的一切会从反面、侧面诱发出有关自己的思想,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乡关何处》

●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的终点则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的故乡。他们的妈妈当然已经不在,因此归来的远行者从一种孤儿变成了另一种孤儿。这样的回归毕竟是凄楚的,无奈衰老的身体使他们无法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的妈妈表述这种愿望。暮年的老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动容的,一声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乡关何处》

●许多更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绪是难于言表的,只能靠一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一切也就杳不可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于异国他乡一栋陈旧楼房的窗户中。因此,从总体而言,这是一首无言的史诗。

——《乡关何处》

●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乡关何处》

●大寨的走红,是因为它的生态方式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时不少人心中一种微妙的尺度。大家并不喜欢贫困,却又十分担心富裕。大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参与过的那场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的,改变贫困的革命方法是剥夺富裕,为了说明这种剥夺的合理性,又必须在逻辑把富裕和罪恶画上等号。结果,既要改变贫困又不敢问津贫困的反面,只好堵塞一切致富的可能,消除任何利益的差别,以整齐划一的艰苦劳动维持住整齐划一的艰苦生活。因为不存在富裕,也就不存在贫困的感受,与以前更贫困的日子相比还能获得某种安慰,所以也就在心理上消灭的贫困;消灭了贫困又没有被富裕所腐蚀,不追求富裕却又想像着一个朦胧的远景,这就是人们在这个山村中找到的有推广价值的尺度。

——《抱愧山西》

●人民的生活本能,生存本能、经济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底下的深根,不屈不挠。在我看来,一切社会改革的举动,都以保护而不是破坏这种本能为好,否则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可惜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在激动人心的呼喊中,人民的经济生活形态和社会生存方式是否真正进步,却很少有人问津。

——《抱愧山西》

●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现。

——《苏东坡突围》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现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苏东坡突围》

●人类历史上,许多躁热的过程、顽强的奋斗最终仍会组接成一种整体性的无奈和悲凉。

——《千年庭院》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实质性的进步。都是由于从种种不正常状态返回到了常识、常理、常态,返回到了人情物理、人道民生。包括我们亲历的当代历史进程,也是如此。

——《天涯故事》

●中国漫长的历史使它的山水都成了修炼久远的精灵,在它们的怀抱中,文化反思成了一种感性体验。

——《访谈录(一)》

●黑龙江惊人的安静,但这种安静使它成了一条最纯粹的河。清亮、冷漠、坦荡,岸边没有热闹,没有观望,甚至几乎没有房舍和码头,因此这也没有降格为一脉水源、一条通道。它保持了大河自身的品性,让一件件岸边的事情全都过去,不管这些事情一时多么重要、多么残酷、多么振奋,都比不上大河本身的存在状态。它有点荒凉,却拒绝驱使;它万分寂寞,却安然自得。

——《霜冷长河·自序》

●我所期待的,是春潮初动、冰河解冻的时分;而更倾心的,则是秋风初起、霜天水影的景象。为什么更倾心,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春天的激情早已减退,夏天的实用也已终结,大地霜降,河水骤冷,冷走了喧闹的附加,冷回了安详的本体。凉凉的河水延绵千里,给收获的泥土一番长长的宁静,给燥热的人间一个久久的寒噤。

——《霜冷长河·自序》

●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个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是一种忧伤。

——《霜冷长河·自序》

●我们的日常生活过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机遇,因此完全无法验证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坚实。不知道它有岩脉连着地壳,还是仅仅泥垒沙积?有时也想,既然没有海浪,那么不坚实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险,何苦对它过于挑剔?但立即否定了这种宽容,因为这块自己多年选择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托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种潜在的危险,这不成了一种自我欺骗?

——《关于友情》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警惕了。友情的话题虽然处处可以听到,但它的实质性含义却让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视,不敢细谈。

——《关于友情》

●友情的来去是一个探测仪,告之你与原先进入的那个层面的真实关系。如果在一个领域,一群朋友突然没有理由地冷眼相对,栽赃构陷,那就意味着你可以离开了。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临时给你的笑脸只是索取和探询,等探询明白,彼此无法调和,你的存在只能给这个村寨带来不安宁,而你住在这个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应该上路。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黄昏的牛粪火中,繁星在天,眼前隐约有一条出山的路。不必告别,不要留话,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快步离开要紧。

——《关于友情》

●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关于友情》

●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关于友情》

●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抵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关于友情》

●为什么有的人使朋友损失巨大却能重归于好,有的人只因为说了短短两句话却使朋友终生无法原谅?为什么有的敌人经历过长期争斗后却能变成朋友,而有的朋友一旦龃龉之后却不如一个敌人?……一个关键在于,一些错乱的心理程度造成了心理陷阱。

——《关于友情》

●伟大的钓鱼者是安坐着与大海进行谈判的人类代表,而不是等待对方琐碎的施舍。

——《垂钓》

●名誉,婷婷袅袅地飘浮在世间上空的名誉二字,给人类带来过多少心灵的重压!

——《关于名誉》

●我们一生最花力气维护并始终为之奋斗、为之苦恼的东西,往往并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关于名誉》

●漠视名誉当然未必做小人,但如果完全以放弃社会名誉来换取自身轻松,就难免会进入一种“失重”状态,飘到哪里都不知道,这种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在乎名誉,人与人的交往失去了最起码的精神前提,整个社会就会变得跌跌撞撞。置身于这样的生态环境中,就像在黑夜里误入中世纪一个破残的乞丐城堡,哪一级石阶都踩不着实,哪一个转弯都鬼影憧憧,什么怪事都会发生。

——《关于名誉》

●身为名人而做着不名誉的事,大家就会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这种心情很可理解,因为名人早已与大家有关。所谓“欺世盗名”的恶评,就很难用到一般骗子身上,因为只有真正出名才有资格欺世。鉴于此,人们在向名人喝彩、与名人套近乎的同时,往往又保持着潜在的警惕性、监视性乃至否定性,而且名声越大,这方面的目光就越峻厉,因而产生了“楼有多高,阴影就有多长”的说法。

——《关于名誉》

●如果实在消受不了名誉的重压,那还不如悄然从山峦爬下,安顿于人间万象的浓阴里。高峰对大地而言是一种景观,对自己而言却是一种牺牲。

——《关于名誉》

●把记忆当做学问,这在古代,是文化传播事业落后的一个标志,而在现代,则是记忆性文化族群对创造性文化族群的一种强加。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现在连中小学教师都已经警觉起来,正在尽力扭转,可惜我们不少文化人还在本末倒置。

——《文化敏感带》

●“构思过度”对创作是一种危害,营养过度对健康是一种摧残,而江河湖泊水质中的营养过度,实际上是一种污染。智能也是一样,过分地运用在不恰当的地方,就会导向灾难。

——《智能的梦魇》

●真正的自我在剥除虚妄后变得既本真又空灵,这样的自我不再物化,不再忙着从外部世界争夺利益向自身搬运,而只会反过来,把自身向外敞开,在自己对他人的关爱中来建立生命的价值。

——《关于年龄》

●很多女孩子觉得责任感不太重要,男人没有责任感反而给了女方一种权利。其实对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没有责任感更可怕的呢?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谈恋爱,就像与朝雾和晚霞厮磨,再美好也没有着落。

——《这样的男人》

●请不要嘲笑那些敢于直截了当向你们求爱的人,不要讥讽那些莽撞地给你们做了很多事情而又没有做漂亮的人,你们可以不接受他们的爱,却不妨建立友谊。但是,请不要过于在意那个矜持角落里似笑非笑的面影。如果这些似笑非笑的面影已经走近,那么希望你们在一些基本界限上不要糊涂:他们是男人,是已经长大了的男人,没有理由装扮成一座有待开发的矿藏要你们去卫护,没有理由不吐露负责的言辞而只会申诉,没有理由不会打理自己的生活而要你们去照顾,没有理由不动用自己的钱款而要你们去支付。

——《这样的男人》

●在这个世界上,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万人嗤笑的,可能是真实。
    长久期盼的,可能是虚假;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实。
    叠床架层的,可能是虚假;单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实。

——《遗憾的真实》

●何谓平庸?做加法,层层叠加地人云亦云;何谓杰出?做减法,力求简单地直奔真实。

——《遗憾的真实》

●真实老被嗤笑,因此杰出者的数量总是不大。

——《遗憾的真实》

●人们老想躲开遗憾,因此,更大的遗憾总是紧紧跟随。

——《遗憾的真实》

●中国人无数次地遇到过某种观念需要寻找证据的情况,越是经不起推敲的观念越是需要寻找,到后来寻找变成了呼唤,呼唤变成了引诱,引诱变成了培植。

——《褪色的疑问》

●生存竞争、生存竞争,当我们居住的是星球,竞争到已经不适合生存,竞争到互相剥夺生存,一起结束生存,那么竞争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的恶狼》

●舒一舒眉,为自己减刑吧。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让你恢复自由?

——《为自己减刑》

●中国古代有一种说法叫“境由心造”,优美的意境是如此,懊丧的困境有时也是如此。

——《灯下回信》

●人生,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还有无限的可能。

——《灯下回信》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迎接困难的,看到了一个个困难,心里就特别踏实,因为这才像活着。

——《灯下回信》

●生活中有阴影,但更有阳光,阴影只是阳光的附属品。

——《灯下回信》

●即使周围真有冰霜,你只要愿意释放生命的热量,也能融化它们;倘若不能融化,你的口鼻间也会冒出一团团洁白的热气,把远远近近的伙伴们招引。

——《灯下回信》

●友情是可贵的,但以不做坏事为前提。

——《灯下回信》

●什么时候人情关系如果盖过了基本的是非关系,那么,迟早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友情也会受到严重损害。

——《灯下回信》

●不要害怕朋友们的失望,也不要害怕朋友们因失望而远去。我们不可能让一切朋友都满足,故意扭曲了自己而使朋友们满意,这就是虚假,而虚假又怎么能培植友情?

——《灯下回信》

●要对一些复杂的问题作出选择时,首先要给自己减压,先让自己放松下来。在沉重的压力下,连空气都是扭曲的,最容易作出错误的决断。

——《灯下回信》

●在功利社会中,多数朋友间是各有期待的,但大家都不把这种期待点明,成天在嘻嘻哈哈中互相偷窥,真是劳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朋友突然点破,明白表示失望,然后离去,这是一种结束虚假的可喜举动,会使双方都感到轻松。

——《灯下回信》

●不计功利的朋友也会有,但不多,需要长期寻找。我们不能用这么高的标准,来要求一般性的朋友。

——《灯下回信》

●从这样的观念出发,你每天平平常常地上班,不能说是不成功。例如,如果你们企业里某个业务关节只有你才能快速地处理妥贴,如果同事们想到你时都轻松愉快,如果亲戚朋友遇到麻烦问题时总喜欢与你商量,如果你在外地工作的老同学回来时总是首先与你打电话,那么,你就是一个成功者,而且是多方面的成功,令人羡慕。

——《灯下回信》

● 我们不妨让成功这个概念低调一点,软化一点,泛化一点。几位医生开刀前都点名要这位护士消毒器具,这位护士是成功的。年迈的丈夫临终前紧握着妻子的手,这位妻子是成功的。这种成功,并不与失败近距离对峙,而是完全能够与其他成功和睦相处。

——《灯下回信》

●老是考虑成功,就会害怕失败,那就反而很难做成事情。

——《灯下回信》

●长期以来,我国文化界一直轻于建设,重于破坏,轻于创造,重于评论。而事实上,最被轻视的最烦难,最被重视的最轻松,因此很多人选择了后者,即最被重视又最轻松的一途:破坏和评论。破坏而受重视,是因为它声势夺人;评论而受重视,是因为它居高临下。

——《灯下回信》

●世俗社会就像大海,有污浊、有杂质、有凶险,但正是它的容量,它的运动状态,使它产生巨大的能量,给地球上的生命以多方面的关顾。你有一个纯净无波的小池塘,但对不起,它无论如何无法构成对大海的对峙和反拨。

——《灯下回信》

● 魏晋名士的魅力,不在于离群索居、傲视众生。这事说来话长,此处不作评论,但有一点可能是定律:任何傲视众生的人都谈不上魅力,魅力在于交流,在于发射,在于广泛地被接受。未曾交流、不被接受的魅力,不叫魅力。

——《灯下回信》

●说好话也要讲究真实。不真实的好话与不真实的坏话,在社会功能上是一样的。

——《灯下回信》

●真伪判断是一切的基础。真伪的界限不确定,是非界限和好坏界限就很不可靠。

——《灯下回信》

●一个人有了一点专业成绩如果就想换得别人对自己更大生活领域的关注,在我看来是一种忘乎所以的矫情,而且他们的生活也就很难再过得真实而平静。

——《灯下回信》

●辩论如果仅仅是一种自我防身的本领,那就把它看小了。男儿立世,只为自己,即便百般武艺也一文不值。

——《灯下回信》

●一位声乐大师不会与歌舞厅小姐一比歌喉,一位将军不会在与邻居的打斗中展现战略战术。

——《灯下回信》

●与谬误辩论,很可能获得真理;与无聊辩论,只可能一起无聊。

——《灯下回信》

●不要因为害怕被别人误会而等待理解。现代生活各自独立、万象共存。东家的柳树矮一点,不必向路人解释本来有长高的可能;西家的槐树高一点,也不必向邻居说明自己并没有独占风水的企图。

——《灯下回信》

●除了特殊的合作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理解并没有那么重要,而且究竟能达到什么理解程度也很值得怀疑。

——《灯下回信》

●做一件新事,大家立即理解,那就不是新事;出一个高招,大家又立即理解,那也不是高招。任何真正的创造都是对原有模式的背离,对社会适应的突破,对民众习惯的挑战。如果眼巴巴地指望众人理解,创造的纯粹性必然会大大降低。平庸,正在前面招手。

——《灯下回信》

●想到起点和终点,我们的日子空灵了又实在了,放松了又紧迫了,看穿了又认真了。外力终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师只能是生命本身。那么,就让我们安下心来,由自己引导自己,不再在根本问题上左顾右盼。

——《收藏昨天》

●一棵大树如果没有藤葛缠纠,就会失去一种风韵,连画家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从这个意义上说,藤葛需要大树,大树也需要藤葛。

——《藤葛飘飘》

●我们爬山会踩到很多碎石,我们游泳会碰到很多水藻,我们夜行会遇到种种惊吓,我们独坐会听到种种异音。这才是人世的美丽、生活的魅力。真好。

——《藤葛飘飘》

●人到中年,越来越明白的不是自己想做什么,而是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们也可以把自己想做又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告诉别人,看看有谁能做。

——《现代阐释》

●囚禁是叛逃的理由,但走得远了,这个理由渐渐退去,前一段路成了后一段路的理由。

——《行者无疆·自序》

●一切伟大从外面看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从里面看则是一种无比智慧的秩序。秩序对于周边的无序有一种强大的吸附能力和整合能力,但是无序对于秩序也有一种不小的消解能力和颠覆能力,谁胜谁负,主要是看秩序能包含什么样的智慧浓度。

——《兴亡象牙白》

●伟大见胜于空间,是气势;伟大见胜于时间,是韵味。

——《兴亡象牙白》

●什么是流浪的本性,哥伦布表明了: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流浪的本义》

●荣誉剥夺轻松,名声增加烦恼,这对一个人和对一个城市都是一样。

——《悬崖上的废弃》

●在社会转型中感受到了生存空间的危机,只能产生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来扩大空间;第二种是毁损别人的生存空间来扩张自己。

——《落伍的疯狂》

●任何社会转型落实在人群中,主要表现为生存空间的盈缩,生存方式的转移。这虽然不无残酷,却是历史的必然。

——《落伍的疯狂》

●醉态其实就是失态,失去平日的常态。常态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从众惯性,这种惯性既带来沟通的方便,又带来削足适履的痛苦。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会对这种痛苦产生麻木,渐渐把囚禁当作了天然。因此,偶尔失态,反倒可能是一种惊醒,一种救赎。

——《有口难辩》

●人们不可能在不自由的空间里互助互慰,即便有心,也只能一起枯萎。

——《希隆的囚徒》

●自由与自然紧紧相连,它们很可能同时躲世故在咫尺之外,当我们不能越过咫尺而向它们亲近,那就是囚徒的真正含义。

——《希隆的囚徒》

●让人和自然更亲密地贴近,让个体在辽阔的天地中更愉悦地舒展,让更多的年轻人在遭遇人生坎坷前先把世界探询一过,让更多的老年人能以无疆无界的巡游来与世界作一次壮阔的挥别,让不同的文化群落在脚步间交融,让历史的怨恨在互访间和解,让我们的路口天天出现陌生的笑脸,让我们的眼睛获得实证地理课和历史课的机会,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思能与荒草断碑对应起来……

——《闲话旅游》

●重新选择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得有推广意义。它们的存在需要一系列条件,任它们离开条件四处流浪,只能让它们四处狼狈。

——《马赛鱼汤》

●美食发展到一定阶段也会返璞归真,再挑剔的美食家也无法轻视家常菜,这种现象常常产生一种文化误会,以为越是土俗就越具推广意义,甚至越具有国际意义,以此来否定文明的等级、创新的价值和交融的意义,这真是一种幼稚的迷幻。如果越是土俗就越有国际性,那么山坳里老农都可以到联合国去工作了。

——《马赛鱼汤》

●一切高度,都是叛离土地的方式出现的;一切叛离,都是以遭到围攻的事实证明的;一切围攻,都是以对被围攻对象的无在为共同特征的;一切无知,都是以昂贵的时间代价来获得救赎的。

——《牛津童话》

●种种所谓的“学问”的东西多数正常人只要花足够时间都能追补,唯一无法追补的是创造性灵感。

——《奇怪的日子》

●文化未必取决于经济,精神未必受控于环境,大鹏未必来自于高山,明月未必伴随着繁星。

——《请回乔伊斯》

●其实我们生活中有太多的集体行为需要疏通逻辑,有太多的行业性逻辑需要获得整体协调,这本是文化人应该站立的岗位,然而奇怪的是不少文化人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也不希望别人来做,反而乐于在一些最不合乎逻辑的情绪中异想天开。

——《都市逻辑》

●一切装腔作势的深奥,自鸣得意的无聊,可以诓骗天下,却无法面对所有即将成为社会主人的广大青年和孩童。

——《北欧童话》

●有人在慷慨激昂地毁损,有人在点点滴滴地追求;有人在振振有词地偷盗,有人有含辛茹苦地奋斗;有人在流言蜚语间钻营,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北极印痕》

●过于整饬、圆熟的审美格局反射了人对自然的战胜状态和凌驾状态,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方便感和舒坦感,却无法对应出一种生命考验。

——《夜雨诗意》

●现代,本不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搭建,而是人类的一种原始创造力的自然发展。

——《夜雨诗意》

●人类在与自然周旋的漫漫长途中,有时自然的暴力会把人完全吞没,如地震,如海啸,如泥石流,一时还很难从这些事端中提取出美。人至少要在有可能与自然对峙的时候才会酿造美,在这种对峙中,有时人明确无误地战胜了自然,例如汽车、电灯、柏油路的出现,产生了一种松快愉悦的美;有时人与自然较量得十分吃力,两相憋劲,势均力敌,那就会产生峻厉、庄严、扣人心弦的悲剧美。由于这种美衬托了人类严峻的生存状态,考验了人类终极性的生命力,因此显得格外动人心魄。人类的生活方式可以日新月异,但这种终极性的体验却有永久价值。

——《夜雨诗意》

●在缓慢的航行进程中,细细品尝着已逝的陈迹,哪怕是一些琐碎的知识。不惜为千百年前的细枝末节争得脸红耳赤,反正有的是时间。中国文化的进程,正像这艘夜航船。
    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谈知识,无关眼下;谈历史,拒绝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谈笑争胜间消耗。把船橹托付给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舱。一番讽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钦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头来,争得稍大一点的一个铺位,倒头便睡,换得个梦中微笑。

——《夜航船》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一画而过的线,那末,具有留存价值的只能是一些点。

——《腊梅》

●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声调而拒绝批评。世界对我们的关爱多种多样,烈日当头,朔风扑面,海浪卷身,山路磨脚,哪能把它们都调适得温煦柔和?全都调适了,这个世界也就会变得毫无意思。

——《答学生问》

●愚钝使人安定,小智使人荒乱,大智又使人安定。我们的文化,应该由小智走向大智。

——《雅典地震》

●就像许多财富争夺只是账面概念,许多领土争夺也只是地图概念。纸上东西,最容易让人热血沸腾。

——《蚀骨的冷》

●当人们终于懂得,笼罩荒原的不应该是战火而应该是暖棚,播洒沙漠的不应该是鲜血而应该是清泉,一切就走上正路了。

——《向谁争夺》

●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线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
    ……
    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

——《石筑的<易经>》

●一切古迹只有在消除了火气之后才有价值。如果每一个古迹都虎虎有生气地证明着什么,表白着什么,实在让今天的世界受不了。

——《我们不哭》

●人们在缺少选择自由的时候,什么都能适应,包括适应贫困;贫困的直接后果不是反抗,而是尊严的失落,而失落尊严的群体,更能接受极权统治。

——《你们的祖先》

●诗人往往多愁善感,遇到生命绝境,在精神上很可能崩溃。至于其他貌似狂放的文人,不管平日嘴上多么万水千山,一遇到真正的艰辛大多逃之夭夭,然后又转过身来在行路者背后指指点点。文人通病,古今皆然。

——《远行的人们》

●一切深层沟通都不能仅靠文字资料,而必须以脚步、目光乃至整个血肉之躯作为船筏。

——《远行的人们》

●天地所负载的精神流向,比它所负载的其它一切都更难判断和预见。那么,还是让我们虔诚地阅读大地。

——《阅读大地》

●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这正像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伤害,是被伤害者所不知道的。世间繁杂,时间匆匆,重者隐之,轻者显之,真言如风,伪言如磐,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借我一生》

●对一个孩子来说,领悟不多,记忆很好,而且特别能记住那些不大能领悟的部分,然后用很长的日子,去慢慢反刍。

——《借我一生》

●人的生命非常神奇,有时看来只是游丝一颤了,但只要不断,还有可能变成千条缆索;有时看来只剩残息半口了,但只要挺过,还有可能吞吐雷霆虹霓。

——《借我一生》

●人生是由许多小选择组成的,但也会遇到大选择。
    小选择和大选择的区别,并不完全在于事情的体量和影响。
    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天鹅在世界美禽大赛中得了金奖,偶尔放飞时却被无知的猎人射杀,这两件事都够大,但对这只天鹅来说,都不是它自己的选择。相反它的不起眼的配偶在它被射杀后哀鸣声声、绝食而死,则是大选择。

——《借我一生》

●真正的人生在选择,是一种缺少参照坐标的自我挑战。

——《借我一生》

●一个劳于事功的人如果想要解除职位的桎梏放松一下,比度假村更好的去处,是年老父母的膝下。

——《借我一生》

●做子女的外面拳打脚踢,总以为父母在安全警戒线之外,而忘了他们一直在与我们贴身而行。

——《借我一生》

●任何义无反顾的承受,都来自于对另一方面的不能承受。

——《借我一生》

●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为背景的,因而产生得特别自然、随顺、诚恳;而当代书法终究是一条刻意维修的幽径,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整体上的社会性诚恳。

——《笔墨祭》

●我们今天失去的不是书法艺术,而是烘托书法艺术的社会气氛和人文趋向。

——《笔墨祭》

●一切军事争逐都是浮面的,而事情到了要摇撼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时候才会真正变得严重起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人种,其最终意义不是军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

——《一个王朝的背影》

●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可称之为“贬官文化”。随之而来,许多文化遗迹也就是贬官行迹。贬官失了宠,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剧意识也就爬上了心头;贬到了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与山水亲热。这一来,文章有了,诗词也有了,而且往往写得不坏。过了一个时候,或过了一个朝代,事过境迁,连朝廷也觉得此人不错,恢复名誉。于是,人品和文品双全,传之史册,诵之后人。他们亲热过的山水亭阁,也便成了遗迹。地因人传,人因地传,两相帮衬,俱著声名。

——《洞庭一角》

●我最不耐烦的,是对中国文化的几句简单概括。哪怕是它最堂皇的一脉,拿来统摄全盘总是霸道,总会把它丰富的生命节律抹杀。那些委屈了的部位也常常以牙还牙,举着自己的旗幡向大一统的霸座迸发。其实,谁都是渺小的。无数渺小的组合,才成伟大的气象。

——《洞庭一角》

●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减法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而保存了生命。

——《简单与自然》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观念,那就触及到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这种以隐逸观念为主调的人生意识虽然有浓有淡,有枯有荣,而基本走向却比较稳定,长期以来没有太多新的伸发,因此,久而久之,这种意识也就泛化为一种定势,画家们更多的是笔墨趣味上倾注心力了。

——《青云谱随想》

●艺术文化人才出现往往带有偶然性和奇迹性,因此他们的失去也往往留下难于弥补的空缺。这与科技领域梯队递进结构是有很大不同的。既然艺术文化最终晕化为一种感觉系统,这种感觉系统又与特定个人的生命构架紧紧相连,那么,要追慕效仿是极其困难的。

——《上海失去了他》

●艺术家与常人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他们很早在世相市嚣中发现了一种神秘的潜藏,一种怪异的组合,一种弥散处处而又抓不着摸不到的韵致。

——《海上旧梦》

●文学的亮点在于沉淀着文化感受的灵气闪耀,这与学术和学者并不一定有必然联系。作家有点学问当然是好事,可以强化文化感受,但未必非要成为学者不可。我倒是觉得,在中国历史上,艺术文化常常受到学术知识的吞食,艺术人格被挤压得委靡不振,端方整肃的饱学之士长久地蔑视着狂放不羁、灵气勃发的艺术天才。直到今天,许多搞艺术理论和艺术文化史的学者常常缺乏基本的艺术感受,广征博引的艺术论文背后藏着一个非艺术的内核。因此,人们同样有理由批评这些艺术学者的“非艺术化”倾向。

——《访谈录(一)》

●文化的事急不来,因为毕竟金钱买不来观众,决心换不来杰作。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要满足于表层热闹,应该逐步梳理出一个适应新时代的城市文化构架来。

——《访谈录(二)》

●由于大大小小的民族灾难频仍,我们历来焦急地呼唤着军事修养、政治修养、经济修养,很少有呼唤艺术修养的,因为它实在太缺少实利了。但是,一旦当我们摆脱急功近利的狭隘观念就会懂得,只有艺术修养在社会的升值,才能全方位地提高人们的精神素质,协调人际关系,重塑健全、自由的人格形象,从而在根本上推进一个社会的内在品格。从人类发展的总体而论,军事、政治、政治等等再重要,也带有手段性和局部性,唯独艺术,贯通着人类的起始和终极,也疏通着每一个人生命的童年与老境、天赋和经验、敏感与深思、内涵与外化,在蕴藏风流中回荡着无可替代的属于人本体的伟力。

——《访谈录(六)》

●一个富于艺术修养的人,尽管他的外在境遇未必良好,他的内在精神一定会比别的人丰盈而充满活力。

——《访谈录(六)》

●一个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人当然会有比较充分的艺术知识。但是,艺术修养的根基并不在艺术知识中。艺术知识是对已发生过的艺术现象的理性记录,其本身是非艺术的。

——《访谈录(六)》

●艺术修养的基础是艺术直觉。有了艺术直觉,那么,前面所说的艺术知识、艺术理论则全盘皆活,反之,则全盘皆死。艺术直觉主要是指一个人对于艺术美所产生的全身心的迅捷敏感。几乎不必经过思考,你就能立即对眼前的艺术作品产生激动、震颤、厌恶、倦怠、顺适、畅快、气闷、烦腻等等感应,既灵敏又强烈。

——《访谈录(六)》

●艺术修养是一种在审美范畴内感悟生命的能力。历代艺术家会聚着自己时代的人们的生命信息,通过一代又一代有艺术修养的接受,构成了生命的强力传递。……因此,人们对于艺术表式的直觉,实际上也是对生命形式的惊喜。在这个意义上,艺术修养与生命意识、人生感悟直接有关。

——《访谈录(六)》

●东方美学虽然为现代孕育了不少美的实迹和创造者,却未能在理论上构建起自身的现代形态。它在现代学者中能够找到不少眺望者、理解者和赞赏者,却很难真正找到魂魄与共的代言人。

——《追寻东方美学》

●东方美学大抵缺少理论上的统制力和归纳力,因此使美学理论与审美实践不具备严格的逻辑对应关系,至少比西方美学中松软灵动得多。

——《追寻东方美学》

●东方美学的至高境界是人和自然的默契,人不是对抗自然、索取自然、凌驾自然,而是虔诚地把自然当作最高法则,结果自然也就人情化、人格化。

——《追寻东方美学》

●我们对东方美学的注意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形态上,因为这并不能准确反映或时或地人们的审美意识和审美实践,而应该更多地关注大量非理论形态的美学信息。这种非理论形态的美学一般被称为广义的美学,很难严格界定,因此注定具有自然生态的性质,东方美学的主体部位便溶化在这种生态中。

——《追寻东方美学》

●文化未必有太大的排恶功能。没有排恶功能的事情多得很,但文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太宏大了,形象一大以为它什么都行,于是产生误会。一个人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连不认识他的人也会猜测他通体文雅;一个孩子捧着一本书在读,做家长的便笑逐颜开;一个求职者取出一份学历证明,单位领导就频频点头;更奇怪的是,一个商人有点文化,就被称为“儒商”,即便他极尽诈骗之能事也丢不掉这个招牌,相反,一个文化不高的商人哪怕再讲信用,人们仍然会从文化上轻视他。于是他们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去读贵族学校之类,只为一洗文化上的耻辱,至于品德人格,则就不管了。这一切已成为一种社会秩序和心理习惯,诱使更多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去靠贴文化。

——《绑匪的纸条》

●“文化”一词涉义太泛,极易藏垢纳污。我们现在至少应该让很多教师和家长明白,文化知识不等于文化素质,文化技能更不等于文化人格。离开了关爱人类的人格基座,文化人便是无可无不可的一群,哪怕他们浑身书卷气,满头博士衔。

——《绑匪的纸条》

●在文化的问题上,我们中国人历来有一种一厢情愿的天真。不知被文字坑害了多少年,一见白纸黑字还是付给太多的信任。舞文弄墨的狡诈文人也见过不少,但一听到有人在炫示文史知识还是笑脸相迎。于是,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越往文化里钻,文化成了一个宽阔的掩体,一个洗手的金盆。连天下最残酷的社会动乱,也称之为“文化革命”,连明目张胆的诬陷和谋害,也名之曰“文化论争”。这种现象也许可以回答人们百思不解的难题:我们拥有那么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为什么在一系列文明的常识上却需要从头启蒙?

——《绑匪的纸条》

●从本性而言,艺术不应该被肢解为畛域森严的技术性职业。艺术是人类殷切企盼健全的梦,它以不断战胜狭隘性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点。艺术的灵魂,首先体现为一种充分释放、自由创造、积极赋型的人格素质。

——《无执的人》

●在一个历史悠久而渴望现代化的国度里,拥抱传统和反叛传统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欲望各自都能找到一系列理由,因此我们周围一再地出现情绪性的对峙:或者把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看成是永恒的瑰宝,主张弘扬和振兴;或者把它们看成是旧时代的遗形,反对沉溺与把玩。后来这种对峙中间又出现了不少中介形态和暧昧形态,琳琅满目,然而遗憾的是,一直难于看到有人去做这样一项艰苦而重要的工作:为古典艺术提供切实的现代阐释。

——《现代阐释》

●现代阐释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远距离贴近,是现代人对古典艺术家提供一种诚恳的理解,一种严格的取舍,一种小心翼翼的艰难谈判,一种高屋建瓴的文化判断,结果使古典文化有可能真正揳入现代,也使现代有可能不再晃荡,而是从那些经得住时间冲刷的远年风姿中,领悟自身的渊源和未来。

——《现代阐释》

●文化在本质上是一个大题目。人们在兵荒马乱中企盼文化,是世俗实务中呼唤文化,在社会转型中寄意文化,都是因为它能给人们带来一种整体性的精神定位和精神路向。它会有许多细部,但任何细部都没有权利通过自我张扬来取代和模糊文化的整体力量。

——《文化敏感带》

●一个民族,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层面和创造层面上,那它的复兴已有希望;反之,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匠艺层面和记忆层面上,那它的衰势已无可避免。

——《文化敏感带》

●世纪之交,大家都在期待文化的声音,但听了几年,文化都在为不知所云的细节而争吵。终于不耐烦,吵去吧,大家起身走了。没有文化的大家,留下了没有大家的文化。

——《文化敏感带》

●艺术的真正大气,产生于绝境。这种绝境倒未必是饥寒交迫、生老病死,而是生命中更为整体的荒漠体验和峭壁体验。放逐、撕裂、灭绝、重生,这才有了彻心彻骨的灼热和冰冷,这才会知道人世间最后一滴甘泉是什么,最难越过的障碍在哪里。

——《绝境回来》

●旅途中的文化感受,不必如此拥挤、如此密集、如此迫不及待地表达出来。让自己的笔多描述一点自然景物本身,就会更大气,走在这样一条奇异的路上,我们合适身份应该是惊讶而疲倦的跋涉者,而不宜是心思很重的读书人。

——《更谦虚一点》

●文化本来应该是一种提醒和思索的力量,却又常常适得其反,变成了颠倒轻重缓急的迷魂阵。

——《行者无疆·自序》

●在一代雄主、百年霸业的庇荫下,文化常常成了铺张的点缀、无聊的品咂、尖酸的互窥,有时直到兵临城下还在作精心的形象打扮。结果,总是野蛮的力量战胜腐酸,文化也就冤枉地跟着凋零,而跟着文化一起凋零的,总是历史上罕见的一段光明。

——《行者无疆·自序》

●文化最容易琐碎又最不应该琐碎,最习惯于讲究又最应该警惕讲究。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永远是文化的灵魂所在,否则,营营嗡嗡的文化,是自我埋葬的预兆。

——《行者无疆·自序》

●艺术文化无力抗拒灾难,却能让人们获得暂时的精神躲避或心理蒙蔽,然后立即惊醒,撕肝裂胆。

——《行者无疆·自序》

●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大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死,而是怀古之情、兴亡之叹。这个特征,不仅表现在作品的数量上,更是颤动于每位作者的思维习惯、寻访敏感和表述模式间。

——《兴亡象牙白》

●一种高层文化的过度张扬也会产生某种不公平的垄断,使广大民众失去审美自主,使世俗文化失去原创活力,也使高层文化失去应有身份。

——《悬崖上的废弃》

●文化最需要谋求的是健康,健康的最终原因是博爱。

——《远去的教授》

●文明应该可视,文化应该可感,中华文化并不长于抽象玄思,为什么反而变得长于抽象玄思的德国文化更不可视、更不可感?不少中国文化人,为什么变得比康德、黑格尔都枯燥,比尼采、王尔德都骄傲起来?他们嘲谑着一切试图把中国文化感知化的努力,也许这样才便于他们在混沌一片的迷雾中自命尊贵。
    找不到文化图像,也就找不到精神家园的前门后门,当然随之也就找不到在文化意义上的回归和出发的地点。

——《盈缩空间》

●文化如远年琥珀,既晶莹可鉴又不能全然透明。一定的沉色、积郁,即一定的浑浊度,反而是它的品性所在。极而言之,彻底透明,便无色彩和图纹存在,而没有色彩图纹,便没有文化的起点。

——《远年琥珀》

●文化中有很多部位不可品尝,因此也躲开了社会性评判。结果,就连最大的荒唐也因不可品尝而变得十分嚣张。有些机敏的文化人发现了此中诀窍,也纷纷把本可品尝的文化故意烤煳,变成不再“迎合世俗”的晕人黑烟,在蓝天白云间盘旋回绕。

——《马赛鱼汤》

●文化,在它的至高层次上绝不是江水洋洋,终年不息,而是石破天惊,又猛然收煞。最美的乐章不会拖泥带水,随着那种神秘指挥的一个断然手势,键停弦静,万籁俱寂。

——《奇怪的日子》

●文化以沟通为胜业,文化以传播为命脉。世上那么多障碍,人间那么多隔阂,就靠文化来排解。

——《文化以沟通为业》

●我们常常与珍宝相邻咫尺而不知相护相守。所谓文化,就在这相护相守之间。

——《笛声何处·自序》

●我们更应该百倍重视那些曾经长久风行的文化现象,因为长久风行使文化变成了一种群体生态,一种文明方式,实际上也使“文化”这个概念上升到更宏观、更深刻的等级。

——《笛声何处》

●某一种文化如果长时间地被一个民族所沉溺,那么这种文化一定是触及到了这个民族的深层心理。

——《笛声何处》

●社会性痴迷是一种很值得玩味的文化现象。一切艺术都在寻找着自己的接受者,而一切接受者都在寻找着接受对象,当一种艺术与一个群落终于对位并产生如胶似胶的互吸力的时候,当它们交融一体而几乎物我两忘的时候,便产生了社会的痴迷。

——《笛声何处》

●空前的社会普及必然牵动上层文化界,上层文化界可以隔岸观火,也可以偶尔涉足,这就只能使社会普及停留在原生态的阶段;如果上层文化界终于按捺不住,浩荡介入,而且慷慨地把自身的文化优势投注其间,那么就会产生惊天动地的文化现象了。

——《笛声何处》

●一代艺术不能没有最高代表,但最高代表往往是孤独的,违逆常规的。

——《笛声何处》

●中国戏剧文化中不少大气磅礴的忠烈之所以对于历史的前进没有起到应有的推动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们强烈的反抗力度出自于产生黑暗势力的同一思想源泉。

——《笛声何处》

●恪守真实,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对“信史”的忠诚——这种忠诚在文艺领域未必永远是美德;放手虚构也不会只是为了艺术处理上的方便——这种方便很容易导致轻巧和浅薄。

——《笛声何处》

●高水平的悲剧,并不是一定要观众面对着一对情人的尸体而涕泪交流,而是要观众在一种无可逆拗的历史必然性面前震惊和思索。美好的因缘,崇高的意愿,不是由于偶然闯来的恶势力的侵凌,而是由于像铁一般坚硬和冷漠的客观现实而遭到毁损。

——《笛声何处》

●文化领域里的低层和高层,并不是像官场和商界那样可以一级级自然攀缘的,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天地。当你终于成了低层文化圈的小台柱,那么,离巴金、黄佐临、谢晋的领域,不是近了,反而远了。

——《借我一生》

●艺术的本性,不应该仅仅是对民族心理的对应。只有创造,才是它的希望所在,包括中国传统艺术在内也是这样。我们历来过于寻求完满,包括寻求和民族心理的完满对应,而在今天,所有的前途就在于寻找不完满的所在,因为只有不完满的所在才是创造的空间。

——《借我一生》

●中国文化,在乎的是忠奸、善恶、曲直、利义、贪廉、朴奢、祸福、凶吉、安危、成败、尊卑、荣辱、兴亡,却极少在意真假。所有的历史血泪、人间悲剧,几乎都在真假的基点上出了毛病,然后,其他堂皇的命题全成了虚假的帮凶,把受害者层层叠叠地包围起来。

——《借我一生》

●本来,中国人有一种心理安慰,把破除谣言、揭穿虚假的任务交给文化,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谁料想,正是文化本身,在营造虚假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借我一生》

●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是非,很难梳理得清。在兵荒马乱之中,虽然也出过一些杰出人物,但文化整体已进入衰败化、应时化、实用化、政治化、极端化、琐碎化的过程。

——《借我一生》

●世上有一些问题永远找不到结论,却永远盘旋于人们心间,牵动着历代人们的感情。祖先找过,我们再找,后代还要继续找下去,这就成了贯通古今的大问题。文学艺术的永恒魅力,也正是出现在这种永恒的感受和寻找中。

——《借我一生》

●中国的一次次进步和转型,都容易流于急功近利,还误以为暂时牺牲文化是必要的代价,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成功关键,恰恰在于必须开创一种新文化。

——《借我一生》

●人类社会存在着远远高于民族国家的普遍原则,每个个人也存在着超乎国家公民之上的人权身份,当代世界更存在着大量任何国家无法单独解决的共同课题。……一种民族文化如果过度地夸张了自卫敏感,就会把自己的体量削尖,进入仇仇相报的永久轮回。目前,当中国终于大踏步走向国际社会的时候,既有可能因视野的打开而更显气度,又有可能因竞争的激烈而倒退回狭隘,两种可能都已呈现为大量事实。

——《借我一生》

●当代大都市的忙人们在假日或某个其他机会偶尔来到江南小镇,会使平日的行政烦嚣、人事喧嚷、滔滔名利、尔虞我诈立时净化,在自己的鞋踏在街石上的清空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会走进一种清空的启悟之中,流连忘返,可惜终究要返回,返回那种烦嚣和喧嚷。

——《江南小镇》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但愿有一天,能让飘荡在都市喧嚣间的惆怅乡愁,收伏在无数清雅的镇邑间,而一座座江南小镇又重新在文化意义上走向充实。只有这样,中国文化才能在人格方位和地理方位上实现双相自立。
    到那时,风景旅游和人物访谒会融成一体,“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的动人景象又会经常出现,整个华夏大地也就会铺展出文化坐标上的重峦叠嶂。

——《江南小镇》

●现代城市意识在中国的崛起和普及殊非易事,有许多方面我们还需要从启蒙开始。城市的一时繁荣并不等于城市秩序的形成,更不等于城市文明的建立。

——《脆弱的都城》

●比之于山川湖泊、大漠荒原,都市是非常脆弱的。越是热闹的东西越是脆弱,这是中国老庄哲学早就阐述过的,然而都市的热闹却是人性的汇聚,人性汇聚到如此密集的程度还仍然脆弱,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一大悲剧。

——《脆弱的都城》

●任何一座像样的城市都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社会心理规范,言语举止、步履节奏、人情世故,都与此密不可分,说得好听一点,也可以说是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情。

——《脆弱的都城》

●中国人很早之前就感恒到世事人生的变化无常,曾经有“沧海桑田”、“一枕黄粱”等词语来形容这种变化的巨大和快速,但这些词语本身就反映了这种感悟基本停留在农业的范畴之间。《红楼梦》里的“好了歌”、《长生殿》里的“弹词”以及大量咏叹兴亡的诗词当然也涉及到城市的生活,但主要还是指富贵权势的短暂,而不是指城市的整体命运。
    事实上,最值得现代人深思和感慨的恰恰正是城市的整体命运。

——《脆弱的都城》

●城市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但又必须吸纳大量的农产品。它离不开农村,而农村却又未必需要它。一座发育健全的都市需要有自己发达的手工业和商业,有了发达的手工业和商业,它也就有了存在于世的理由,农村也离不开它了。但在中国古代城市里,手工业一直得不到长足的发展,即使有一点也与农村里的小作访差不了多少,商业更受到传统文化观念的歧视,从商的赚了钱不干别的事,或者捐官,或者买地,仍然支付给官僚农业文明,而并不给商业本身带来多少积累。因此中国的城市可说是一种难以巍然自立的存在,很难对农村保持长久的优势。

——《脆弱的都城》

●中国城市的寄生性从反面助长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式的简单农业思维,在农民眼中,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而拥有财富的人,大抵是不义之人,因此需要定期地把自己直接生产的财富抢回来,农民起义军一次攻陷城池,做的就是这件事。中国农民历来认为,在乡间打家劫舍是盗贼行径,而攻陷城池则是大快人心的壮举。城市本身的不健全,加上辽阔的农村对它的心理对抗,它也就变得更加没有自信。许多城里人都是从乡间来的,他们也对城市生态产生怀疑,有一种强烈的“客居”感,思想方式还是植根于农业文明。

——《脆弱的都城》

●在农业社会里人们都归之于千篇一律的生产命题,因此虽然分散却思维同一;城市正相反,近在咫尺却生态各naj

——《脆弱的都城》

●在农业社会里人们都归之于千篇一律的生产命题,因此虽然分散却思维同一;城市正相反,近在咫尺却生态各异,紧密汇集却纷纭多元。这种多元汇集又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生活需要,使城市生活变得琳琅满目;这种多元汇集还会造成不同信息的快速沟通,使城市成为视野开阔、思维敏捷、选择机会繁多的一群;这种多元汇集更形成一种价值比照,使城市人对生活的质量、人生的取向、社会的走势、政局的安危产生了一种远远高于农村流散状态的比较和判断。这样一来,城市人成了中国社会十分违背传统教化原则的人文群落,无论是对农民还是对统治者来说,都觉得不好对付。城市意识,也几乎成了异端邪说,尤其是到了中国近代,列强的武力和国际文明同时进入沿海都市之后,城市意识里又自然而然地融化进国际价值坐标和现代商业原则,更是根深蒂固的中国农业文明所难以容忍的了。两种文明的搏斗,从上世纪延续到本世纪,越演越烈。城市文明长得十分艰难又十分顽强,而农业文明的包围和反击则更加厉害。

——《脆弱的都城》

●城市文明密集的人群为前提,因此必然呈现出一种立体构架,一层一层地分列出社会文化价值等级,并以此为依据进行有秩序的操作。没有这个构架,人群的密集会产生反面效应,这是我们以往经常看到的事实。在乱哄哄的拥护中,哪怕是一句没有来由的流言也会翻卷成一种情绪激潮,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中国近代以来,一切人为的大灾难几乎都产生于城市,便是这个道理。没有构架,那些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的好事之徒就会在人群中如鱼得水,而城市的优秀分子却会陷身于市井痞子、外来冒险家、赌徒暴发户的包围之中,无法展现自身优势,至于为数不多的可以作为城市灵魂的大智者则更会被一片市嚣所淹没。没有构架,他们是脆弱的;没有他们,城市是脆弱的。

——《脆弱的都城》

●我尽管喜欢安静,崇尚自然,却绝不会做隐士。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渴望着无数生命散发出的蓬勃热能。与其长时间地遁迹山林,还不如承受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脚步,以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无数面影。我绝不会皱着眉装出厌恶世人拥护的表情来自命清雅,而只是一心企待着早晨出门,街市间一连几个不相识的人向我道一声“早”,然后让如潮的人流把我溶化。
    说到底,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我热爱城市。

——《脆弱的都城》

●不能设想,古希腊的雅典没有亚里士多德,文艺复兴时期的伦敦没有莎士比亚,法国大革全时期的巴黎没有雨果。他们是城市的精神主宰,由他们伸发开去,一座城市的行为法则和思维默契井然有序,就像井然有序的城市交通网络和排水系统。中国也拥有过高水平的思想文化大师,但他们为了逃避无秩序的拥护,大多藏身于草堂、茅庵、精舍,大不了躲在深山里讲学,主持着岳麓书院或白鹿洞书院。与城市关系不大。这个传统,致使我们直到今天还无法对城市文明作出高层面的把持和阐扬,而多数成功的艺术作品更是以农村或小镇为表现基点。
    因此,突然热闹起来了的中国城市,还没有从根本上摆脱它们天生的脆弱性。因此,我们还不能说,今天的中国城市已经完成了对数千年的封建观念和小农意识战胜。
    城市,还有被消蚀的可能。

——《脆弱的都城》

●我对城市的热爱,当然也包含着对它邪恶的承认。城市的邪恶是一种经过集中、加温,发酵,然后又进行了一番装扮的邪恶,因此常常比山野乡村间的邪恶更让人反谓;但是,除非有外力的侵凌,城市的邪恶终究难于控制全局、笼罩街市,街市间顽强地铺展着最寻常的世俗生活。因此,我们即便无法消灭邪恶也能快步走过它,几步之外就是世俗人性的广阔绿洲。每天都这么走,走过邪恶,走向人性,走向人类的大拥挤和大热闹。

——《脆弱的都城》

●一座城市是一种无形的情结的集中,一种文化默契的定型。

——《脆弱的都城》

●从更本质的表面上看,辽阔的华夏大地从根子上所浸润的是一种散落的农业文明,城市的出现是一种高度集中的非农业社会社会运动,因此是这块土地的反叛物。这种本质对立,使城市命中注定会遇到很多麻烦。从一时一地看,城市远比农村优越;但从更广阔的视野上看,中国的农村要强大得多。

——《脆弱的都城》

●一切都调理得那么文雅,苍劲的自然界也就被抽干了生命。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的思维和文字艰于框范的部分。让他们留住一点虎虎生气,交给人们一点生涩和敬畏,远比抱着一部《康熙字典》把它们一一收纳,有意思得多。

——《狼山脚下》

●一切都调理得那么文雅,苍劲的自然界也就被抽干了生命。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的思维和文字艰于框范的部分。让他们留住一点虎虎生气,交给人们一点生涩和敬畏,远比抱着一部《康熙字典》把它们一一收纳,有意思得多。

——《狼山脚下》

●近代以来,上海人一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迹没有多少好看的,到上海旅行,领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们有许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内心规范,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说得响亮一点,可以称之为“上海文明”。一个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街道间,很快就会被辨认出来,主要不是由于外貌和语言,而是这种上海文明。

——《上海人》

●文化无界,流荡天下,因此一座城市的文化浓度,主要取决于它的吸引力,而不是生产力。

——《古本江先生》

●就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文化建设是机制,是气氛,是吐纳关系,是超越空间的策划能力和投资能力。

——《古本江先生》

●欧洲的好城市都很难用“繁华”一词去形容。如果以美国式的新锐密集去想像它,或者以亚洲式的光怪陆离去揣测它,就都错了。

——《关于年龄》

●一路行来,觉得这些城市千百年来都在自身等级上爬坡。有的爬着爬着爬不动了,便蹲坐在某个高度上,一蹲就蹲了好几百年,有的则还要往上爬。脚力不同,方向不同,因此也就高高低低分出了层次。这种层次,与我们中国人想像的有很大的不同。

——《闹市草莽》

●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个主题,往往用一条中心大街来表现。是尊古?是创新?是倚山?是凭海?是厚土?是广交?……

——《流浪的本义》

●有不少城市因高傲而作茧自缚,冷眼傲世,少了那份热情;而更多的城市则因宽容而扩充了污浊,鼓励了庸俗,降低了等级,少了那份轩昂。一个人可以不热情、不轩昂,一座城市却不可。这就像一头动物体形大了,就需要有一种基本的支撑力,既不能失血,又不能断骨,否则就会瘫成一堆,再也无法爬起。热情是城市之血,轩昂是城市之骨。

——《河畔聚会》

●记得去西班牙、葡萄牙一些不大的古城,为了参观据说是全城最珍贵的文物,我们转弯抹角地辛苦寻找,最后见到了,才发现是三流作品。为什么不让这些城市重新拥有几件现在被征集到国家博物馆里的一些真正的杰作呢?当那些杰作离开了这些城市,城市失去了灵魂,杰作也失去了空间,两败俱伤。这事在我们中国也值得注意,与其集中收藏不如分散收藏,让中华大地处处都有东西可看,而不是只在某个大型博物馆里看得头昏目眩、腰酸背疼。
    文物是如此,别的也是如此。超大规模的高浓度聚集,一般总是弊多利少,不宜轻试。

——《河畔聚会》

●人们已经在多方抱怨现代化的大型城市。人口拥挤、交通堵塞、空气污染、费用高昂、犯罪频繁,都是抱怨的内容。反映在文化心态中,人们越来越多地诅咒钢铁水泥的森林和工业化的陷阱,畅想小桥流水的村野、隔窗笑语的邻居。赞美城市已成为一种庸俗,散居乡村才是一种时髦。

——《与平庸一起栖宿》

●在人类需要重新调整自己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城市是迄今利用地球资源最经济的生态;人们如果继续向大自然扩张,对个体和整体都是一种昂贵的耗费。

——《与平庸一起栖宿》

●我们跻身其间的大城市虽然毛病多多,却还没有到可以大声诅咒、大步背离的时候。知道远处有森林绿坡、小镇马蹄,但我们注定要与平庸和喧闹一起栖宿。

——《与平庸一起栖宿》

●一种集体生态和心态,是由共同规则长期训练出来的。这样的共同规则,便是城市文明的基石,比楼房和街道还要重要,但在我们中国的城市间,形成不多。即便后来有了一系列规定,也往往缺少周致的理性衡定,更来不及沉淀为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

——《借我一生》

●城市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桥头堡,但城市不仅是经济的枢纽,它更重要的本质是一种文化心理的密集组合。

——《访谈录(三)》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词汇,可以分配给欧洲各个城市,例如精致浑朴、繁丽、畅达、古典、新锐、宁谧、舒适、奇崛、神秘、壮观、肃穆……其中不少城市还会因为风格交叉而不愿意固守一词,产生争逐。
    只有一个词,它们不会争,争到了也不受用,只让它静静地安踞在并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给那座唯一的城市。
    这个词叫伟大,这座城市叫罗马。
    伟大是一种隐隐然的气象,从每一扇旧窗溢出,从每一块古砖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旧窗,也有古砖,也有雕纹,也有老藤,为什么却乖乖地自认与伟大无缘?
    罗马的伟大,在于每一个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遗留,每一项遗留都有意气昂扬的姿态,每一个姿态都经过艺术巨匠的设计,每一个设计都构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谐,每一种和谐都使时间和空间安详对视,每一回对视都让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过。
    因此,罗马的伟大是一种永恒的典范,欧洲其他城市的历代设计者,连梦中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罗马。

——《罗马假日》

●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上很少有机会让文化人来参与都市逻辑的构建,也许那时的历史不在乎都市,也许那时的都市不在乎逻辑,也许那时的逻辑不在乎文化。这种情景所产生的恶性成果,现在由都市、文化和文化人共同来承担,因为他们都发生了背离自身逻辑的异化。

——《都市逻辑》

●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乡关何处》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中国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之后逃于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庙道观的并不太多,而结庐荒山、独钓寒江毕竟会带来基本生活上的一系列麻烦。“大隐隐于市”,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与显赫对峙的是常态,与官场对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间的衰草茂树更有隐蔽力的是消失在某个小镇的平民百姓的常态生活中。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贴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最高形态。说隐蔽也许过于狭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桥流水人家,莼鲈之思,都是一种终极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意象。

——《江南小镇》

●任何一个光明正大的宗教都拒绝卑劣,因此它们之间必有对话的可能。

——《海已枯而石未烂》

●宗教,既可能是文明的起始状态,又可能是文明的归结状态。一种文明离开了宗教是不完整的,同样,一种宗教脱离了文明的走向也是要不得的。

——《“佛祖笑了”》

●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磬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淙淙流泻。这里应该安静一点,简陋一点,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质上是一种智者文明。

——《洁净的起点》

●中国历史不管是兴是衰,民间社会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佛教在调节着精神,普及着善良。

——《洁净的起点》

●中国古人喜欢用比喻手法在自然界寻找人生品质的对应物,因此,水的流荡自如被看成智者的象征,山的宁静自守被看成仁者的象征。这还不仅仅是一般的比喻和象征,孔子分明指出,智出和仁者都会由此而选择自己所喜爱的自然环境,这已近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心理格式对应关系了。在我的记忆中,先秦诸子都喜欢以山水来比附人间哲理,但最精彩的还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个说法,直到今天还给人们许多联想。

——《仁者乐山》

●人类和古迹会遇到双向的悲怆:人类因无所敬仰而浅薄,古迹则因身后空虚而孤单。

——《他们老泪纵横》

●普通民众的宗教狂热惯常地拒绝理性,迟早会滑入荒唐的臆想之中,于是它也快速地产生质变,回归于原始宗教的愚昧状态,失去了内存的精神力量和外部的传播力量,奄奄一息。

——《西风夕阳》

●宗教的起因,可能是对身边苦难的直接反应,但一旦产生便天高地阔,不再受一时一地的限制,因此也无法具体地整治一时一地。

——《菩提树和洞窟》

●大凡高层文明总以理性为基石,包括宗教在内。……但时间一长,信徒一多,很容易失去精神之度,渐渐在内外争逐中发生蜕变,在编制神话、排斥异端、约束行为、解释教义等方面走向极端。甚至还会发动宗教战争,酿成人间惨剧。有时在同一个宗教内部,也血流成河。

——《迷昧与保守》

●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的最大吸纳就是佛教,但在吸纳过程中表现了自己的文化选择。敦煌造型与印度佛教形象的明显区别姑且不论,从大的角度着眼,它也证明了中国佛教的艺术化、景观化取向。也就是说,佛教走向中国的世俗民间,以美为中介。美使佛教通俗,又使它多义、自由、弹性,避免了它在自己故乡的不幸遭遇。

——《千年一叹·尾声》

●与贫困和混乱相比,我们一定会拥有富裕和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丽的安适,也就是哲人们向往的“诗意地居息”。

——《面向自然灾害》

●中华文明在正常情况下一般不会抵拒其他文明,更多的是努力寻找其他文明与自身精神主轴之间的同化可能。中华文明在吸纳其他文明的时候,采取的是一种轻松的态度,不愿意看到像“原教旨主义”那般的分毫必究、斤斤计较。以佛教而论,到了中国的信众间就洗淡了走出家庭的色彩,或以艺术为魂,如敦煌、云冈、龙门,或与山水为邻,如五台、普陀、九华、峨眉,又有了禅宗那样的中国智慧介入,成为一个很难脆折和断裂的弹性结构。这种弹性结构,既是佛教文化的延伸,也是中华文明的延伸。

——《借我一生》

●只要是智者,就会为这个民族产生一种对书的企盼。他们懂得,只有书籍,才能让这么悠远的历史连成缆索,才能让这么庞大的人种产生凝聚,才能让这么广阔的土地长存文明的火种。

——《风雨天一阁》

●基于健全人格的文化良知,或者倒过来说,基于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没有这种东西,他就不可能如此矢志不移,轻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轻。

——《风雨天一阁》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画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阳关雪》

●可惜,群体性的文化人格在中国历史上日趋黯淡。春去秋来,梅凋鹤老,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导向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进,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堆梅瓣、鹤羽,像书签一样,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西湖梦》

●不能把志向实现于社会,便躲进一个自然小天地自娱自耗。他们消除了志向,渐渐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安贫乐道的达观修养,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结构中一个宽大的地窖,尽管有浓重的霉味,却是安全而宁静。

——《西湖梦》

●社会污浊中也会隐伏着人性的大合理,而这种大合理的实现方式又常常怪异到正常的人们所难以容忍。反之,社会的大光亮,又常常以牺牲人本体的许多重要命题为代价。单向完满的理想状态,多是梦境。人类难以挣脱的一大悲哀,便在这里。

——《西湖梦》

●五四文化新人与传统文化有着先天性的牵连,当革新的大潮终于消退,行动的方位逐渐模糊的时候,他们人格结构中亲近传统的一面的重新强化是再容易不过的。像一个浑身湿透的弄潮儿又回到了一个宁静的港湾,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跋涉者走进了一座舒适的庭院,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中国文化的帆船,永久载有这个港湾的梦;中国文人的脚步,始终沾有这个庭院的土。因此,再壮丽的航程,也隐藏着回归的路线。

——《笔墨祭》

●过于迷恋承袭,过于消磨时间,过于注重形式,过于讲究细节,毛笔文化的这些特征,正恰是中国传统文人群体人格的映照,在总体上,它应该淡隐了。

——《笔墨祭》

●灾难,对常人来说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知识分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当灾难初临之时,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更缺少应付的能耐;但是当这一个关口渡过之后,他们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识又会重新苏醒,开始与灾难周旋,在灾难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运时才会追慕的虚浮层面,去寻求生命的底蕴。

——《流放者的土地》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创建文明,本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变再变,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消蚀,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追赶潮流或身居高位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卑贱一样。

——《流放者的土地》

●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一个王朝的背影》

●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他们的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

——《一个王朝的背影》

●从柳宗元开始,这里历来宁静。京都太嘈杂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学子,都曾向往过这种嘈杂。结果,满腹经纶被车轮马蹄捣碎,脆亮的吆喝填满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这里,文采才华才从朝报奏折中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它们突然变得清醒,浑然构成张力,生气勃勃,与殿阙对峙,与史官争辩,为普天皇土留下一脉异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华夏文明,才不致全然黯淡。朝廷万万未曾想到,正是这发配南荒的御批,点化了民族的精灵。

——《柳侯祠》

●文人总未免孤独,愿意找个山水胜处躲避起来;但文化的本性是沟通和被理解,因此又企盼着高层次的文化知音能有一种聚会,哪怕是跨越时空也在所不惜。

——《庐山》

●中国文人的孤独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即便是对于隐逸之圣陶渊明,中国文人也愿意他有两个在文化层次上比较接近的朋友交往交往,发出朗笑阵阵。

——《庐山》

●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山又高,路又窄,气力似乎又已经耗尽,后来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排列过去,内心已无数次地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在默不作声中磕磕绊绊地行进。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突然与古代文人产生了深切的认同。是的,凡是他们之中的杰出人物,总不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他们不相信人类已经可以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因此总是以极度的虔诚、极度的劳累把自己的生命与山水熔铸在一起。

——《庐山》

●……在人类面对如此密集的难题时,我企盼有更多的智者承担起真正的文化责任,不管有多少掷石唾骂,仍能保持一个坚贞不渝的群体。暴徒可以刺杀甘地和拉宾,但天地间毕竟留下了他们的声音。

——《行者无疆·自序》

●唐伯虎是好是坏我们且不去论他。无论如何,他为中国增添了几页非官方文化。人品、艺品的平衡木实在让人走得太累,他有权利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有几个才子型、浪子型的艺术家怕什么?深紫的色彩层层涂抹,够沉重了,涂几笔浅红淡绿,加了几分俏皮洒泼,才有活气,才有活活泼泼的中国文化。

——《白发苏州》

●真正的艺术家之间可以互不服气,可以心存芥蒂,但一到作品之前,大多能尽释前嫌。这并不仅仅是艺术功力的征服,而是一种被提炼成审美形式的高贵生命内质,构建了互相确认。

——《大师与小人》

●除了少数逃罪人员和受骗人员,正常意义上的远行者总是人世间比较优秀的群落。他们如果没有特别健康的情志和体魄,何以脱离早已调适了的生命温室去领受漫长而陌生的时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时时都需要面对未知,许多难题超越精神贮备,大量考验关乎生死安危,如果没有一个比较健全的人格,只能半途而返。

——《流浪的本义》

●一个处于创造过程中的天才人物有无限的生命潜力,一个敏于感受的智者可以从自己有限的生活经历中领悟辽阔的时空。

——《奇怪的日子》

●最有意义的旅游,不是寻找文化,而是冶炼生命。我们要明白,人类的所作所为,比之于茫茫自然界,是小而又小的;人类的几千年文明史,比之于地球的形成、生命的出现,是短而又短的;人类对于自身生存环境的理解能力,是弱而又弱的。因此,我们理应更谦虚、更收敛一点。在群峰插天、洪涛卷地的伟大景象前,我们如果不知惊惧、不知沉默,只是一味叽叽喳喳地谈文化, 实在有点要不得。如果这算是什么“大散文”,那宁肯不要。

——《更谦虚一点》

●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因此就出现了学者的责任。但是弘道的学者也永远是少数,历来正是由少数人维持着上层文明。

——《伏羲睡了》

●中国急需真正的精英文化,好弥补我们在终极关怀、人文精神、高层思辨、准确论证、专业学理、创新实验等方面的一系列历史性缺损。但是,这些年随处速成、随意自封的伪精英文化,以褊狭替代高度,以生涩冒充深刻,把无聊扮成风雅,把肉麻当作有趣,使中国人离真正的精英文化更远了。

——《借我一生》

●在历史上,蒙昧和野蛮战胜文明的事,屡见不鲜,对于人们的辨别能力和选择能力也不能评价太高。为此,文明的力量就需要焕发一种人格道义和牺牲精神,知识分子的高贵之处主要也表现在这里。

——《访谈录(三)》

●在充满战争狂热的土地上,真正的英雄并不坐在坦克里,或者捧着炸药躲在街角,而是那些冒充轻呼和平的人。

——《写三遍和平》

●在李白时代,中华民族还不太沉闷,这么些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样觉得是件怪事。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一排排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很把这种行端当作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

——《三峡》

●历代中国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构架密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联结。因此,他们的“入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虽有性灵巧思却难成大气。直到今天,中国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热闹和书蠹式的寂寥间徘徊,两方面都不到位,都带有自欺欺人的虚假。

——《借我一生》

●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概念不是被政治化了,就是被技术化了。我们从小就听到的有关理想和知识分子标准的所谓“又红又专”,正是政治化和技术化这两端的拼接,恰恰抽去了知识分子这个称号的真实本位。

——《借我一生》

●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做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遥远的绝响》

●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碾碎凹凸。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废墟》

●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让人偷窥到民族步履的蹒跚。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蹋。

——《废墟》

●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废墟》

●废墟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的挑剔和筛选。废墟是祖辈曾经发动过的壮举,会聚着当时的力量和精粹。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废墟的生命,它很快就会被人们淘汰。

——《废墟》

●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寓言。

——《废墟》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在是浩翰。

——《废墟》

●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让古代留几个脚印在现代,让现代心平气和地逼视着古代。废墟不值得羞愧,废墟不必要遮盖,我们太擅长遮盖。

——《废墟》

●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

——《废墟》

●中华民族作为世界上最早进入文明的人种之一,让人惊叹地创造了独特而美丽的象形文字,创造简帛,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创造了纸和印刷术。这一切,本该迅速地催发一个书籍海洋,把壮阔的华夏文明播扬翻腾。但是,野蛮的战火几乎不间断地在焚烧着脆薄的纸页,无边的愚昧更是在时时吞食着易碎的智慧。一个为写字、印书创造好了一切条件的民族竟不堂而皇之地拥有和保存很多书,书籍在这块土地上始终是一种珍罕而又陌生的怪物,于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天地长期处于散乱状态和自发状态,它常常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自己究竟是谁,要干什么。

——《风雨天一阁》

●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结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因此这些情结化的社会评判规范大多是从封建正统观念逐渐引申出来的,带有很多盲目性。

——《一个王朝的背影》

●传统的磁场紧紧地统摄着全盘,再强悍的文化个性也在前后牵连的网络中层层损减。本该健全而响亮的文化人格越来越趋向于群体性的互渗和耗散。互渗于空间便变成一种社会性的认同;互渗于时间便变成一种承传性定势。个体人格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步履维艰。生命的发射多多少少屈从于群体惰性的熏染,刚直的灵魂被华丽的重担渐渐压弯。

——《笔墨祭》

●在统治者看来,中国人都不是个人,只是长在家族大树上的叶子,一片叶子看不顺眼了,证明从根上就不好,于是一棵大树连根儿拔掉。我看“株连”这两个字的原始含义就是这样来的。树上的叶子那么多,不知哪一片会出事及祸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会危害到整棵大树,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此这般,中国怎么还会有独立的个体意识呢?我们以往不也见过很多心底里很明白而行动却极其窝囊的人物吗?有的事,他们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坚持一下就坚持出人格和个性来了,但皱眉一想妻儿老小、亲戚朋友,也就立即变了主意。既然大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敢于面对风的吹拂、露的浸润、霜的飘洒,整个树林也便成了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片表面上看起来碧绿葱茏的死林,“株连”的目的正在这里。

——《流放者的土地》

●对历史的多情总会加重人生的负载,由历史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

——《文化苦旅·自序》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总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长城,作为一种空间的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地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够长久保留,是因为它始终发挥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哄传的历史胜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赋。

——《莫高窟》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缭乱,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己,踉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

——《莫高窟》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车来船往的乐土;可以一任封建权势者们把生命之火燃然和熄灭,也可以庇佑诗人们的生命伟力纵横驰骋。

——《三峡》

●任何一段历史都太粗糙、太混杂,都需要烧冶,烧冶历史的结晶,烧冶历史的琉璃,而历史的琉璃就是文明。

——《霜冷长河·琉璃》

●用火烧,更用心烧,于是,在历史变成琉璃的同时,生命也变成了琉璃。这两重窑变的成果,是人类真正的珍宝。

——《霜冷长河·琉璃》

●怀古之情、兴亡之叹表明,中国文人在整体上倾向于历史体验,既迷醉于感同身受的历史幻想,又迷醉于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只可惜历史太长,步子太慢,循环太多,经常同义反复,不能不满心徒叹无奈,满嘴陈词滥调。

——《兴亡象牙白》

●历史是坎坷,历史是幽暗,历史是旋转的恐怖,历史是秘藏的奢侈,历史是雨中的泥泞,历史是悬崖上的废弃,因此,不能太轻易地进入。

——《悬崖上的废弃》

●对于重要的历史,任何掩饰的后果只能是歪曲。

——《空空的书架》

●现代科技注定会删削历史,这无可奈何,我们中国的宝成铁路已经早早地删削过《蜀道难》。但有些历史还离去不远,草草删削有点可惜。尤其是删削了刚刚发生的灾难和英勇会把现代删削成麻木和平庸。

——《诺曼底血缘》

●现代是一个平等竞争的自由天地,现代是放弃狂热迷信的理性普及,现代是对民族界限和族群等级的渐渐轻视,现代是集权梦幻和极端思维的天然障碍。

——《落伍的疯狂》

●中国在近代化过程中脱了很多课,初一看是科学技术上的课,实际上更重要的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上的课。

——《闲话旅游》

●历史有很多层次,有良知的历史学家要告诉人们的,是真睚不该遗忘的那些内容。但在很多时候,历史也会被人利用,成为混淆主次、增添仇恨的工具,因此应该警惕。

——《多一点遗忘》

●只有把该遗忘的遗忘了,历史才会从细密的皱纹中摆脱出来,回复自己刚健的轮廓。

——《多一点遗忘》

●现在,我国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面临着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处境,一系列全球性法规的制定已不可拖延。以自由市场经济为最终驱动的发展活力、以民主政治体制为理性基座的秩序控制,能否在全球范围内取得协调并一起面对危机?时至今日,各国热衷的仍然是自身的发展速度,掩盖了一系列潜在的全球性灾难。

——《两难的实验》

●社会的安全靠人民的福利来实现,人民的福利靠经济发展来实现,经济发展靠市场竞争来实现,市场竞争靠正常秩序来实现,正常秩序靠社会保障来实现,社会保障靠公民义务来实现。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于义务,自由必须体现于责任,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其实,已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

——《两难的实验》

●胆大包天的现代人,在历史和自然面前要懂得谨慎。

——《金字塔下的歌剧》

●如果说历史像个舞台,那么走上台去的各色人等最终会划分出主角和配角,而主角永远是极少数。

——《中国人为他打灯》

●一个对象如果纯粹成了滑稽的历史现象,那它的存在于世的依据也就失去了,只配用漫画来表现它了。

——《笛声何处》

●在古代中国,大一统的庞大帝国有效地阻止了地主向庄园贵族发展的趋势,而由儒生组成的官僚统治队伍又把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统一了起来,这样,整个社会结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很难独立地进行带有较根本意义的革新。对于新思想和新事物,要么将它们吞没、排除,要么让它们来冲垮整个社会结构,因为对于一个高度一体化的社会结构来说,容纳一种异已的事物将会给各个部分带来灾难,最后带来崩溃的信息。但要让一个组合周密、调节健全的宗法一体化的社会结构真正全面崩溃又谈何容易。

——《笛声何处》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借我一生》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借我一生》

●在中国的历史转型期,总是缺少这种前瞻型的贵族结构,因此也就看不到权力资源、财富资源和文化资源的良性集结。中国的社会改革者们更多地想到剥夺,这种剥夺即便包含正义,也容易使历史转型在摇摆晃荡中降低了等级。

——《借我一生》

●中国文人历来主张“宜散不宜聚”,初一看好像是最讲独立、但是,虽散,却远远窥探,虽散,却单一趋同。法国文人即便相隔三五步也不互相打量,中国文人即便迢迢千里、素昧平生,也要探隐索微、如数家珍。

——《借我一生》

●历史转型常常以权力和经济开道,但要让这个转型真正具有足够的高度和重量,不可以没有一大批文化大师的参与。

——《借我一生》

●历史的话题、不朽的伟业、成败的英雄,总是维系在滑铁卢和其他许多战场上。永久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在炮火硝烟间最后升起的那面胜利者的旗帜。然而,欧洲终于告诉我们,最后升起的旗帜无关胜负,无关国家,无关民族,而是那面联合的旗,与蓝天同色。

——《借我一生》

●什么是蒙昧和野蛮,什么是它们的对手——文明?每一次搏斗,文明都未必战胜,因此我们要远远近地为它呼喊几声。

——《文明的碎片·题叙》

●蒙昧—野蛮—文明,这实在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话题。人类专家常常把它们作为人类早期演进的三大阶段,那么,我们当然早已进入文明,而且千万年下来,早已进入一种充分成熟的文明。我们的一切举止行为,好像应该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公认前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蒙昧和野蛮不仅依然存在,而且时时滋生。它们理所当然在把嘲谑和消解文明作为自己生存本能。没想到文明对此毫无警觉,它太相信那个所谓心照不宣的公认前提,对周围的世界仍然一往情深。

——《文明的碎片·题叙》

●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把并不存在的文明前提当作存在。文明的伤心处,不在于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伤痕累累,而在于蒙昧和野蛮错看成文明。

——《文明的碎片·题叙》

●消解文明的日常理由往往要比建立文明的理由充分。这便决定,文明的传播是一个艰难困苦甚至是忍辱负重的过程。

——《文明的碎片·题叙》

●社会上万事万物各自的理由组合不成文明。文明是对琐碎实利的超越,是对各个自圆其说的角落的总体协调,是对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基元性原则的普及,是对处于日常迷顿状态的人们的提醒。然而,这种超越、协调、普及、提醒都是软性的,非常容易被消解。

——《文明的碎片·题叙》

●剥除文明的最后结果,就是容忍邪恶,无视暴虐,文明被撕成了碎片,任人搓捏和踩踏。人类历史上一切由人类自己造成的悲剧,大半由此而生。

——《文明的碎片·题叙》

●最强大的哲人也无力宣称,他可以从整体上营造一种文明。人们能做的极致,也就是为社会和历史提供一些约定俗成的起码前提。这些前提是人性的公理、道义的基石、文化的共识、理性的入门,也就是世俗社会所谓的常情常理。没有这一切,社会无以构成,人类无以自存,因此,所有良知未泯的文化人都应该来参与构建文明前提的事业。

——《文明的碎片·题叙》

●文明的火种会不会在漠然者的心头重新点燃?文明的前提会不会使他们恍然收起振振有词的各自理由?具体来说,我们的一切文化行为会不会在人们心中产生真正的积极反应?

——《文明的碎片·题叙》

●称为文明古国,至少说明在我们国家文明和蒙昧、野蛮的交战由来已久。交战的双方倒下前最终都面对后代,因此我们身上密藏着它们的无数遗嘱。

——《文明的碎片·题叙》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的故乡也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所有碎片的残梦被湖水淹没……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乡关何处》

●蒙昧往往有朴实的外表,野蛮常常有勇敢的假相,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的必由阶段,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盟,一起来对抗文明:外表朴实的对手和外表勇敢的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的是,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的心底,使我们寻找它们的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的父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乡关何处》

●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像。能这样,也就够了。

——《乡关何处》

●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流放者的土地》

●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抹去或改写人类文明史,但有权利总结教训。重要的教训是:人类不可以对同类太嚣张,更不可以对自然太嚣张。这种嚣张也包括文明的创造在内。如果这种创造没有与自然保持和谐,结果必定适得其反。你看世界上一切文明浓度曾经最高的地方都已不适合居住。

——《简单与自然》

●本来,人类是为了摆脱粗粝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对立面是荒昧和野蛮,那时的自然似乎与荒昧和野蛮紧紧相连。但是渐渐发现事情发生了倒转,拥挤的闹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蛮。现代派艺术写尽了这种倒转,人们终于承认,宁肯接受荒昧和野蛮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蛮化的所谓文明世界。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的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

——《简单与自然》

●文明的非人性化有多种表现。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口舌是非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对这一切灾难的爆发式反抗,就是回归自然。

——《简单与自然》

●我们正在庆幸中华文明延绵而未曾断绝,但也应看到,正是这个优势带来了更沉重的过度积累。因此新世纪中华文明的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去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即便珍珠宝贝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也应该舍得卸下,因为当人力难以承受的时候,它已经是一种非人性的存在。

——《简单与自然》

●中国在新世纪必然获得更大的发展。在快速发展的时候控制和提醒一切反自然、反人性的恶果出现,这才是新文明的岗位所在。

——《简单与自然》

●不仅仅是荒原。荒原深处有断壁废堡、憧憧黑影、闪闪目光。硬说自己没有恐惧,是不真实的,但我的恐惧有一大半被震惊所掩盖,震惊人类文明的艺术构崩坍得如此凄凉。它们究竟是如何崩坍的?历史书提供过一些猜测性的答案,多数也是大而化之、语焉不详。其实,一切摧残都是具体的,一切委屈都是难以表述的,因此那些答案也是值得怀疑的。不必怀疑的是结果,衰草瓦砾,承载着一个个从古到今的灾难。

——《千年一叹·自序》

●这种抚摸经常会引发苦思:作为我们的生命基座,中华文明也伤痕累累,却如何避免了整体性的崩坍?这种避免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哪些代价是正面的?哪些代价是负面的?过去的避免能否担保今后?

——《千年一叹·自序》

●教学,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和生命在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代代递交。

——《千年庭院》

●教育是一种世代性的积累,改变民族素质是一种历时久远的磨砺,但这种积累和磨砺是不是都是往前走的呢?如果不是,那么,漫长的岁月不就组接成了一种让人痛心疾首的悲哀?

——《千年庭院》

●一个悠久的文明之邦总有太多的细微末节值得摩挲,但不能在这种摩挲中丧失整体气韵。整体气韵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承载,最能割碎它的不是灾祸,而是地域性的兴奋和时段性的迷醉。一旦割碎,就很难复原。

——《兴亡象牙白》

●海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视野开阔、通达远近、崇尚流变,这一点,早已被历史证明。由这样的文明产生的机敏、应时、锐进、开通等等品质也常常成为推进社会变革的先进力量。与此相对比,山地文明一旦剥除了闭塞的包袱,也会以敦厚淳朴、安然自足、坚毅忠诚、万古不移的形态给社会历史带来定力,而这在过去常被我们看成是落后倾向。

——《仁者乐山》

●民族主权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欧洲的血火历程早已证明,对此张扬过度必是人类的祸殃,而人类共同的文明原则,一定是最终的方向。

——《墓地荒荒》

●任何一种文明都会由于多种原因而自我迷失,只有把它们放回到蒙昧和野蛮交战的第一线,才会临阵清醒,不断地重新体验自己的文明本性,并与其他文明沟通。

——《行者无疆·自序》

●就一种文明而言,只有失去了生命而成为废墟,才会单方面地听凭别人品头论足,而中华文明依然活着。

——《行者无疆·结语》

●活着也有沉睡的时候,只要醒来,积极行动,就没有时间关注周围的闲言碎语。如果有幸进入一个酣畅的创造时期如汉唐盛世,那么,即便一时被满世界误读,也不会在乎。怕只怕,自己的行动不漂亮,还把别人看错。

——《行者无疆·结语》

●中国文化人接受西方文明,包括启蒙运动在内,总是停留在一些又大又远的概念上,很少与日常生活连接起来。结果,他们所传播的理性原则往往空洞干涩,无益于具体生活,也无法受到生活的检验;同时,他们自己所过的生活又往往失去理性控制,甚至非常不合逻辑。

——《都市逻辑》

●中华文明较少关注个体意义和机体意义上的自我,在人际关系上做了太多的文章。结果,真正的健全缺少标志,也缺少赛场。只有一些孤独的个人,在林泉之间悄悄强健,又悄悄衰老。

——《永恒的坐标》

●再高的文明在自然暴力面前,也往往不堪一击。但它总有余绪,飘忽绵延,若断若连。今天的世界,就是凭着几丝余绪发展起来的。

——《挂过黑帆的大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问号。人类文明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

——《巨大的问号》

●任何一种文明的复兴,都以自我确认为前提,而广泛的自我确认,又以沟通和普及为前提。

——《文化以沟通为业》

●中华文明之大,相当一部分取决于它的普及企图和传播力量。暂处衰势时它会隐匿自保、清高自慰,而一旦有兴盛的可能,总是百川连注、众脉俱开、气吞万汇。

——《文化以沟通为业》

●人类至今没有建立救助文明的机制,一切只凭少数人心头的一点良知,但那点良知究竟有多少力量?又有什么方法能让它们聚集在一起?

——《失落的背影》

●文明可以成为一种点缀,但文明有最终指向。正是这种最终指向,维护了人类。

——《寻找底线》

●人折腾人,人摆布人,人报复人,这种本事,几千年来也真被人类磨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入文明发展史。如果不划入,那么有许多智慧的故事、历史事件便无处落脚;如果划入,那么文明和野蛮就会分不清界限。

——《向谁争夺》

●人生太短促,要充分理解一种文明已经时间不够,更何况是多种文明。于是大家都变得匆忙,而匆忙中又最容易受欺,信了一些几经误传的信息作为判断的基点,既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文明。因此,应该抓紧时间多走一些路,用步履的辛劳走出受欺的陷阱。

——《远行的人们》

●文明与文明之间的自相残杀,如能预想到共同消竭的一天,也许能变得互相客气一点?就像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都已老迈,步履艰难地在斜阳草树间邂逅,应该有一些后悔?如果让他们从头来过,再活一辈子,情景将会如何?

——《铁铸的觉悟者》

●当文明的力量汲取了太多的血泪教训,也会主动出击,开始是想以野蛮的手段阻挡野蛮,久而久之,远距离征战渐渐成了某些文明的癖好。它们一时变得强健而雄壮,但历史最终记下了一个结论:任何军事远征,都是文化自杀。

——《远征和失序》

●文化的重大发端都是奇迹,而奇迹总是孤独。它突然地高于周边生态,这是它的强大,也是它的脆弱。文明以自己的繁荣使野蛮势力眼红,又以自己的高雅使野蛮势力自卑,因此野蛮迟早会向文明动手,而一旦动手,文明很容易破碎。因此我们看到了,任何文明都要为自己筑造那么多城堡。

——《远征和失序》

●征战一旦胜利一定伴随着文化奴役,这对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种毁灭性的摧残……但是另一方面,胜利者的文化也未必胜利,因为它亦然成了奴役别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须加注大量非文明的内容,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

——《远征和失序》

●对一种悠久漫长的文明来说,为了避免无序的损害,比较可行的办法还是努力组建一个既有文明职能又有管理权力的弹性体制。这也就是在文明和权力还没有产生严重抵牾前,为秩序争夺时间。

——《远征和失序》

●多数文化行为在自我伸发的时候,往往无法协调自己与别种文化行为的关系,结果造成大量高智能的纷争。有时,这些高智能的纷争还需要低智能的势力来进行粗鲁调解,这种可叹可笑的现象在世界历史上可以说是比比皆是,充分证明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文明也能直接导致失序。

——《远征和失序》

●人们对文明史的认识,大多停留在文字记载上,以及记载者制定的规范上。这也难怪,因为人们认知各种复杂现象时总会有一种简单化、明确化的欲望,尤其在课堂和课本中更是这样,所以,取消弱势文明、异态文明、隐蔽文明,几乎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习惯。这种心理习惯的恶果,就是用几个既定的概念,对古今文明现象定框画线、削足适履,伤害了文明生态的多元性和天然性。
    因追求过度的有序而走向无序,因企图规整文明而变成损伤文明,这是我们常见的现象。更常见的是,很多人文科学一直在为这种现象推波助澜。

——《文字外的文明》

●文明需要钻研,因此又极容易钻牛角尖;文明需要自重,因此又极容易排他;文明需要传播,因此又容易夸张——这一切都会导致迷昧,而种种小迷昧如果膨胀成大迷昧,则又成了自我毁损的灾难。这种情况最集中地体现在宗教狂热上。

——《迷昧和保守》

●文明越伟大,就越有理由保守,但保守是违背文明本性的。
    文明的本性是什么?在我看来是建立一种维护创造的秩序。保守留下了秩序,丢掉了创造。

——《迷昧和保守》

●一种既往文明不管曾经多么伟大,进入不同的时间过程和接受群体之后,必须寻找自己新的生命支点。

——《迷昧和保守》

●一种在辉煌时期都缺少变化的文明,怎么能在以后正常发展呢?当主体文明不再具有创造力,那么,只要特殊的保护因素一旦失去,就必然会让位于低层文明、原始文明,就像印度在戒日王之后便出现了佛教渐渐让位于印度教的势头。

——《迷昧和保守》

●中国历史充斥着金戈铁马,但细细听去,也回荡着胡笳长笛。
    只是,后一种声音太柔太轻,常常被人们遗忘。
    遗忘了,历史就变得狞厉、粗糙。

——《笛声何处·自序》

●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人性,也已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以前的对手——自然。

——《面对自然》

●我们需要复兴的中华文明,应该以伟大的唐代为中枢,前后辐射。甚至再向前推,推到绚丽而混乱的魏晋,推到气魄雄浑的秦汉,推到哲思滔滔的战国。
    这不是向古代遁逸,而是对中华民族的再次崛起给予了更高的期许。我相信,中国的改革开放,决不是回到“文革”之前,也不是回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更不是回到晚清时期,而应该寻找这个民族曾经有过的最高文化坐标。只有这种坐标,才是世界性的坐标。

——《借我一生》

●大文明是需要大空间来承载的。空间小了,原来的大文明也会由大变小,如果不变小就会撞碎,或者流逸别处。

——《借我一生》

●中国由于长期封闭,不仅基本上没有参与近代文明的创造,而且对西方世界日新月异的创造态势也知之甚少。结果,直到今天,组成现代生活各个侧面的主要部件,几乎都不是中国人发明的,而我们的下一代并不能感受此间疼痛,仍在“四大发明”和其他零星“国粹”中深深沉醉。这种情形,使文化保守主义愈演愈烈,严重阻碍了社会发展的步伐。

——《借我一生》

●一切文明的第一本质在于它们与非文明的区别。这一点远比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区别和冲突重要。因此,只要是文明,就不必在互相对比和冲突中过于自卑,或过于骄傲。

——《借我一生》

●许多笑容可掬的方案权衡,常常以总体性的残忍为前提。残忍成了一种广泛传染的历史病菌和社会病菌,动不动就采取极端措施,驱逐了人道、公道、信义、宽容、和平。

——《一个王朝的背影》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们历史学家忽视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躁,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一一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得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黯淡、紊乱、荒唐。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楚的行为印记,他们绝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蚀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予理会,掉过头去,但这股腐浊气却悠悠然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怅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死不瞑目,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汇:“小人……”

——《历史的暗角》

●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他先秦哲学家来了,他们那么早就浓浓地划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限。诚然,这两个概念有点模糊,相互间的内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弹性,但后世大量新创立的社会范畴都未能完全地取代这种古典划分。
    孔夫子提供这个划分当然是为了弘扬君子,提防小人,而当我们长久地放弃这个划分之后,小人就会像失去监视的盗贼、冲决堤岸的洪水,汹涌泛滥。结果,不愿再多说小人的中国历史,小人的阴影反而越来越浓。他们组成了道口路边上密密层层的许多暗角,使得本来就已经十分艰难的民族步履,在那里趔趄、错乱,甚至回头转向,或拖地不起。即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对这些霉苔斑斑的角落无可奈何。

——《历史的暗角》

●小人见不得美好。小人也能发现美好,有时甚至发现得比别人还敏锐,但不可能对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诚。他们总是眯缝着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时而发红时而发绿,时而死盯时而躲闪,只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扰乱、转嫁(费无忌的行为真是“转嫁”这个词汇的最佳注脚),竭力作为某种隐潜交易的筹码加以利用。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但最消受不住的却是小人的作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强蛮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则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事变为丑闻。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没于荒草黑夜间,可以展露于江湖莽汉前,却断断不能让小人染指和过眼。

——《历史的暗角》

●小人见不得权力。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小人的注意力总会拐弯抹角地绕向权力的天平,在旁人看来根本绕不通的地方,他们也能飞檐走壁绕进去。他们表面上是历尽艰险为当权者着想,实际上只想着当权者手上的权力,但作为小人他们对权力本身又不迷醉,只迷醉权力背后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乍一看他们是在投靠谁、背叛谁、效忠谁、出卖谁,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人的概念,只有实际私利。

——《历史的暗角》

●小人之为物,不能仅仅看成是个人道德品质的畸形。这是一种带有巨大历史必然性的社会文化现象,值得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政治学家们共同注意。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的充分呈现,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治专制和社会下层的低劣群体的微妙结合。结合双方虽然地位悬殊,相辅相成,终于化合成一种独特的心理方式和生态方式。

——《历史的暗角》

●小人用卑微的生命粘贴住一具高贵的生命,高贵的生命之所以高贵就在于受不得污辱,然而高贵的生命不想受污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旦付出代价后人们才发现生命的天平严重失衡。这种失衡又倒过来在社会上普及着新的恐惧:与小人较劲犯不着。

——《历史的暗角》

●按照正常的理性判断,大多数谣言是很容易识破的,但居然会被智力并不太低的人大规模传播,原因只能说是传播者对谣言有一种潜在需要。只要想一想历来被谣言攻击的人大多数是那些有理由被别人暗暗嫉妒,却没有理由被公开诋毁的人物,我们就可明白其中奥秘了。谣言为传播、信谣言者而设,按接受美学的观点,谣言的生命扎根于传谣、信谣者的心底。

——《历史的暗角》

●人们常常习惯于把那些对自己提出了不恰当批评的人看作小人,这其实是不对的。在很多时候,即便那些给我们带来毁损和灾难的人也未必是小人,因此,需要把对毁损的态度是一种特殊事件,小人是一种恒久存在。毁损针对个人,小人荼毒社会。因此,毁损不必纠缠,而小人有待研究。

——《历史的暗角·附录》

●历史上,任何小人成事,都有一个秘诀:绝不把事情的原始整体和自身的人格整体明确对峙,而是故意地零敲碎打、多层分解,分解得越零碎、越复杂,就越能遮人耳目,因为正是这种分解,使人们失去了统观全局的可能,因此也失去了辨别真相的可能。

——《大桥的寓言》

●仇恨可以用仁慈浇灭,强敌可以用武力征服,自然灾难虽然不容易对付但形态明确,而谎言呢?仁慈和武力都没有用,而形态又是那么暧昧。怪不得它千年葱茏、万古不灭。有那么多小人躲藏在谎言后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一代霸主》

●敌人不足惧,麻烦的是仇恨,仇恨造就难于战胜的敌人。

——《一代霸主》

●圣洁总会遇到卑劣,而卑劣又总是振振有词,千古皆然。

——《海已枯而石未烂》

●天下文明的沦落,不一定是由于地震或战争。

——《美的无奈》

●丑像传染病一样极易传播,而美要保持洁净于瘟疫之中,殊非易事。从一般状态而言,丑吞食美的几率,大大超过美战胜丑。

——《美的无奈》

●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哄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蹋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苏东坡突围》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苏东坡突围》

●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苏东坡突围》

●历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举动,总是要靠文化人自己来打头阵,但是按照毫无疑问的逻辑,很快就要否定要打头阵的人自身。

——《千年庭院》

●人们在名誉的争夺中最容易降低自己的生命方位,降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关于名誉》

●名誉上的事情没有止境,你参破到什么程度,紧接着就有超过这一高度的骚扰让你神乱性迷,失去方寸。就像是催逼,又像是驱赶,非把你从安宁自足的景况中驱赶出来不可。

——《关于名誉》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方法。
    一个比较硬的方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为一种组织暴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份,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少个人的成分?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关于友情》

●一个比较软的方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吗?“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怕一切许诺无法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

——《关于友情》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就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顾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太信任友情,试图用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

——《关于友情》

●强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关于友情》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邪恶的侵入。邪恶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这种情形,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交错了朋友。不是错在一次两次的失约、失信上,而是错在人之为人的本质上。

——《关于友情》

●邪恶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很难躲避得开。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第一特征是毫无戒心,一见倾心,不再遗忘;第二特征是彼此可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那种杂乱的组接系统成了一种隐性嗜好,不见得有多少实利目的却能在关键时刻左右行止。

——《关于友情》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黏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关于友情》

●夸夸其谈的造谣者总喜欢摆出一种既居高临下又明察秋毫的架势,很容易镇住很多知识水平和心理素质比他们更低的人。被镇住的人没有能力辨识真伪,而有识之士又不屑与之饶舌,于是他们在造谣的能量上也往往非同一般。

——《关于谣言》

●传播,是谣言生命的实现方式。未经传播的谣言,就像一颗不发芽的种子,一只没翅膀的秃鹫,一捆点不着的乱柴,没有任何意义。严格说来那不叫谣言。

——《关于谣言》

●一个嫉妒者常常最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即使以前是朋友,现在居然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隐疾和疤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渐渐成了一种无须验证的传播。

——《关于谣言》

●说来难于置信,人们对谣言的需要,首先居然是出于求真的需要。大家对自己的生存环境都有或多或少的迷茫,因迷茫而产生不安全感,因不安全感而产生探询的好奇。尤其对那些高出于自己视线的物象,这种心情更其强烈。

——《关于谣言》

●一般的谣言大多包含着或多或少艳羡和嫉妒的成分,即便用无稽的故事、鄙视的口气在数落被谣传者的时候,也夹带着某种趋近情态,甚至某种爱意。爱他的权位、名声或外貌,爱得既隐秘又执著。完全参破红尘的无欲之人很难进入谣传系统,也就是这个道理。但是,所爱的一切自己无法享受,又不按自己的心理轨迹运行,于是也就产生恨。谣传,就是爱恨之间的徘徊物。

——《关于谣言》

●谣言其实是反映了人们在社会参与上的欲求和不满足,是人们关心社会、关心他人的一种变态方式。谣传中没有中立者和旁观者,只要竖耳谛听、张口传递,自身的态度和情感也就投注在里面了。因此谣传也就是一群人对社会问题的一种发言,一切关注社会思潮的研究者都不应该忽视。

——《关于谣言》

●被真实包装的谣言很具有蛊惑力,原因不言而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一件事情的验证从来就不会是全方位的,只可能作“抽样调查”,而且大家也不讲究“抽样”的主动权,只要稍露真相,“抽样”也即完成。因此,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远比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厉害,它不仅容易招来信赖,而且很难遭到辩驳。

——《关于谣言》

●谣言的雪球不仅可以越滚越大,而且还会越滚越圆、越滚越险。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雪球。

——《关于谣言》

●对于针对自己的谣言,我们缺少辩驳的说服力,但对于针对别人的谣言,这种说服力并没有丧失。所谓别人,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不熟识的人。朋友受诬而不挺身而出,自然是天理不容;如果是并非朋友的他人受诬,你有反证的能力而袖手旁观,那就为混乱的世界加添了混乱,如上文所说,你也成了造谣的参与者。

——《关于谣言》

●乍一看,说几句真话还要什么勇气呢,照实说就是了。其实事情远非如此。人性的弱点、历史的沉淀、社会的定势、功利的需求,常常使谎言和谣言虽然名声不佳却有条条暗丝护佑,仅仅一句真话出口就会爆断很多暗丝,扰乱不少人固有的生态。正是这种艰难,才有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千古魅力,才有鲁迅精神的永久性光辉。

——《关于谣言》

●一路行走一路怀疑,一路怀疑一路行走,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想起了我们遥远的先人,他们就是这样从森林和沼泽中走出来的,队伍中经常因风暴的去来、猛兽的出没、歧路的选择而议论纷纷,他们的领路人也会因谣言和非难而无辜牺牲,但他们终于走出来了,走到了文明的开阔地。

——《关于谣言》

●恶者播弄谣言,愚者享受谣言,勇者击退谣言,智者阻止谣言,仁者消解谣言。

——《关于谣言》

●与其被谣言压死,不如发出光亮把谣言驱逐;众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你,你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谣言;传谣者都是可怜人,他们能接受谣言,也能接受光亮;光亮是什么?是那颗真正为众人负责的心。

——《关于谣言》

●人类还会遭遇到足以激发更恐怖的谣言的诱因。连地球的命运尚且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我们安能在一时平静中沾沾自喜?至少需要有一个特别清醒的群落,像思想者的雕塑,像佛陀的造像,像坐在牛车上的孔夫子,像乱发蓬松的爱因斯坦,让行走着的人群在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慌乱中仍然心存一种信赖,信赖他们明净而忧郁的眼神。

——《关于谣言》

●衰世受困于谣言,乱世离不开谣言,盛世不在乎谣言。

——《关于谣言》

●那么,说了千言万语,我们能做的事情也许只有一件:齐心协力,把那些无法消灭的谣言,安置到全社会都不在乎的角落。

——《关于谣言》

●与其它毛病相比,嫉妒的价值非同一般。它比一般的性格特征严重,严重到足以推进人格的挣扎、事件的突变,但它又不强悍到可以混淆善恶的基本界限;嫉妒具有很大的吸附性,既可以附着于伟大的灵魂、高贵的躯体,也可以附着于躲闪的心机、卑琐的阴谋,几乎可以覆盖文学中的一切人物;更何况一切被它覆盖的人物不管是好是坏都不愿意公开承认它的存在,焦灼在隐秘中,愤怒在压抑中,觊觎在微笑中,大有文学的用武之地。

——《关于嫉妒》

●嫉妒的起点,是人们对自身脆弱的隐忧。

——《关于嫉妒》

●人生在世,总是置身于强、弱的双重体验中。强势体验,需要有别人的弱势来对照,弱势体验,则需要寻找强势的背景。据我看,就多数人而言,弱势体验超过强势体验。强势体验大多发生在办公室、会场和各种仪式中,而弱势体验则发生在曲终人散之后,个人独处之时,因此更关及生命深层。白天蜂拥在身边的追随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带来无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对别人强势的敏感和防范,嫉妒便由此而生。

——《关于嫉妒》

●嫉妒者总是在强者中寻找对象,他们不会盯住一个来日无多的老者,也不会在乎一个穷落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义士,而总是与正处最佳创造状态的生命体过不去,这不能不使他们长时间陷于自我惊吓之中。对方的每一个成绩,都被看成是针对自己的拳脚,成绩不断则拳脚不断,因此只能时时圆睁着张皇失措的双眼,不等多久已感到遍体鳞伤。这种自设战场、自布硝烟的情景有时已近乎自虐狂,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并不是欺骗和伪造。

——《关于嫉妒》

●嫉妒使感受机制失灵,判断机制失调,审美机制颠倒,好端端一个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聋子和哑巴。

——《关于嫉妒》

●嫉妒是自己的敌人,也是他人的敌人。

——《关于嫉妒》

●嫉妒需要方位,可喜的是,社会的巨大变革使嫉妒失去了这种方位。不仅对象不见了,连评判的坐标也找不到了,于是嫉妒不再成为有的放矢的杀手,而是成了一团阴郁飘浮的云气,不知去撞击哪座山头,覆盖哪个树林。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要为社会变革喝彩,目送着那团嫉妒的云气在我们头顶尴尬飘过。

——《关于嫉妒》

●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特殊的阶段:旧式的嫉妒已构不成力量,新式的嫉妒尚未获得资格。这样的历史阶段,对于群体心理的重构至关重要。

——《关于嫉妒》

●嫉妒本是扰乱价值坐标的倒行逆施,但如果到了社会大变革的时代,有一种更强大的社会发展坐标超过了它,压倒了它,使它不能像在不景气的年代那样可以颐指气使。因此,嫉妒固然是社会发展的障碍,但要治它,还得靠社会发展。就嫉妒论嫉妒,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也不必与嫉妒赌气,去创造一点个人的奇迹出来。因此即便真有奇迹,嫉妒也必然紧紧追随。与其这样,真不如转过身去,全力推动社会的变革,让嫉妒失去坐标,慌慌张张找不到自己存身的地位。

——《关于嫉妒》

●下世纪的嫉妒会是什么样的呢?无法预计。我只期望,即使作为人类的一种毛病,也该正正经经地摆出一个模样来。像一位高贵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烂衣兵丁的深夜混斗;像两座雪峰的千年对峙,而不是一束乱藤缠绕树干。

——《关于嫉妒》

●嫉妒也可能高贵,高贵的嫉妒比之于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关爱他人、仰望杰出的基本教养。嫉妒在任何层次上都是不幸的祸根,不应该留恋和赞美,但它确实有过大量并非蝇营狗苟的形态。

——《关于嫉妒》

●在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类互爱的基石,都有社会进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对峙也有终极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后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说到底,对于像嫉妒这样的人类通病,也很难混杂了人品等级来讨论。我们宁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愿面对小人的拥戴。人类多一点奥赛罗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泪、周公瑾的长叹怕什么?怕只怕那个辽阔的而又不知深浅的泥潭。

——《关于嫉妒》

●这种缺少责任感的男人如果再增加一项缺点,事情就开始变得严重。这项缺点就是吹。
    有责任感的男人有时也会吹,问题还不至于太大,因为责任感对他们产生一种内控力,如缰绳在手,撒野一阵还得回来。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一吹就不得了了,尽管他们声音未必很大,用词未必很狂,但从任何一点出发都是不归路,越往前走越是风沙蔽天。

——《这样的男人》

●特定的社会需要,是谎言滚动的“势”,是扩充体积的积雪,是顺坡下溜的速度。

——《膨胀的雪球》

●一切恶性对抗并非来自某些人本性的好斗,而是来自于某些人的自我粘滞、自我限制、自我固守。过去有不少论者总是强调现代艺术的反叛性和对抗性,把一切现代艺术家看成是金刚怒目式的狂悖者,实在是一种误会。实际上,倒是那些极端保守而又貌似斯文的圈子粘滞过甚,最后成为恶性对抗的策源地。这些年来的事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年轻的现代艺术家们虽然衣履不整、发式怪异,却大多相安无事地各自劳作着,而那些刺耳的争吵声,大多出自某个喜欢拿着自己的规范去命令别人的陈旧群落。由粘滞而偏激,以偏激求粘滞,是这个群落的思想行为特征,看似十分矛盾,实则互为表里。

——《从对抗到对话》

●我鄙视一切嘲笑受难者的人。我怀疑,当某种灾难哪一天也会降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会做什么。他们当然绝对不会去救助别人,因为别人有道德缺陷,正在接受惩罚,于是他们就趁火打劫、谋财害命,来帮助完成那种处罚。事后,他们万一幸存,又会滔滔不绝地成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德学家。

——《行者无疆·自序》

●民众的良知在获得启蒙之前,他们恰恰是很多无耻暴行的参与者和欢呼者。

——《布拉格不后悔》

●鼓动人们为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观念上的疑点,毫无顾忌地告密、揭发、反咬、围攻、卖友。只要做了这样的恶事,不仅能自保,而且还能瓜分受害者的遗产;如果不肯这样做,则迟早灾难临头。这就以对生命最终威胁的方式培植起人性深处的恶,使之蔓延膨胀,颠覆全社会的人格系统。

——《围啄的鸡群》

●任何带有颠覆心理的文化骚扰者总是竭力装扮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化判官形象,以此来抢夺颠覆权力。对此我们不应采取不屑理会的游戏态度来讳避。

——《借我一生》

●奠基于大山背后的低洼泥潭,哪怕筑造得再高也显得阴暗局促、不伦不类,永远成不了气象。

——《借我一生》

●谎言和谎言之间有一种“互证”关系,诬陷和诬陷之间有一个“互撑”结构。当它们一次次快速地形成系统,受害者的任何抗议都变成“越描越黑”,因此只能向着家人叹息一声。

——《借我一生》

●路上很累,但与以前熟悉的门庭相比,那是一个比较真实的世界,一个比较正常的世界。
    天下凡是虚假的一切,都不敢风餐露宿。
    为什么它们不敢,稍稍一想就明白。

——《借我一生》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

——《遥远的绝响》

●一个国家最大的灾难莫过于人格灾难。

——《兴亡象牙白》

●很多邪恶行为往往躲在“民族”和“国家”的旗幡后面,我们应该撩开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类、反社会、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庞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墓地荒荒》

●灾难的脚印总是由伪装道义的脚步留下。

——《布拉格残稿》

●我们都曾从那里走过。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
    我们能自己开路吗?问题是向哪里开?目标何在?
    没有目标的路,不能叫路。因此,只能暂时有一条从众的路,无奈的路,探底的路,练步的路,暖身的路,然后,思虑定当,开辟新路。

——《布拉格残稿》

●伪装道义的脚步在哪里最先露出破绽?当它们要以道义的名义践踏他人的时候。

——《布拉格残稿》

●当践踏他人的事端一旦开始,脚步里渗出血迹,而背后又紧跟着密集的脚步声,那么,灾难就开始了。
    能在这个时候阻止吗?很难,因为脚步正形成节奏,道义的旗帜正越举越高,追随者的队伍正越来越大。
    灾难的脚步,必然连成深深的沟壑,任何转向或改道的可能,已渐渐失去。
    倘若天佑大地,走出沟壑,那也应该是在长远之后。

——《布拉格残稿》

●哈维尔说,只有生过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重要。
    他是在说一种不良的政治制度对人的启迪,由我们中国人听来,仅一步之遥。
    我们终于经过搏斗而获得健康,有人却要我们为当年的生病而检讨。
    天下没有一个健康人,要自己或别人成为当年病毒的代表。
    因此,应该赶快为他们治疗。

——《布拉格残稿》

●我的青春,和灾难相伴。
    我的搏斗,堪称英勇,并把搏斗的脚印留在那块土地。
    这是我骄傲的履历。
    有人说,为什么要把脚印留在灾难的土地上?于是他们疑窦重重地勘探起三十几年前的脚印。
    他们自己似乎是“飞”过灾难的,因此与脚印无关,与灾难无关。
    与灾难无关的人也与中国无关。
    没有离开中国却与中国无关,实在值得同情。

——《布拉格残稿》

●历史上许多罪名,是不正常人对正常人的宣判,而不正常人总会以超强度的道义亢奋,来掩饰自己的毛病。

——《请回乔伊斯》

●当负面声浪围绕四周时,立即回想自己有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如果没有,那么就应该明白,这是对自己重要性的肯定,对自己以全新生态构成对众人挑战的肯定,对自己生命优越性的肯定。
    对肯定,有什么可声辩的呢?
    谦虚地领受吧,把骄傲藏在心底。
    全部表情是:微笑着,又像是没笑。

——《塔尔寺留笔》

●面对诬陷,不可暴跳,也不可隐忍。
    如果不去法院,则不必陈述真相,因为社会并无裁判,纠缠反生混乱。唯一要做的事是:指出这是诬陷,其余留给时间。

——《塔尔寺留笔》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种英雄气概,未必是指征战,也未必是在山道间。

——《在济南市的演讲》

●一位老人这样说——
    别人骂了你,十年间,他们除了骂你再没写出什么。
    你被骂了,十年间,除了没有回骂之外你写完了一切。
    有了这份笔墨账,不必再做其他裁判。

——《在济南市的演讲》

●武士最大的风采,出现在剑戟丛中。
    剑戟锈蚀了,英雄也就萎谢了。
    因此,一听剑戟声在身后响起,就会满心喜悦地自问:这是不是英雄交响乐的序曲?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在这平庸的年代,有谁能享受千军万马向自己奔来的荣耀?
    千军万马不可能让一个人受伤。找不到方向的队伍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胡乱冲撞。
    这种呼喊,不管开始是不是捉拿声,到最后,必然成为欢呼声。他们把他拥戴成了坐标。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坊间有“余古之争”、“余金之争”、“二余之争”、“三余之争”……据说其中一“余”指的是我,而我却不知道有这种争论,甚至不知道争论的对方是谁。
    当一个碗要冒充两个碗相撞,它必须先要把自己敲碎。为了引人注意,它要敲得很响,因此碎得彻底。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片瓦砾。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千万不要与他们辩论。
    原因是,辩题是他们出的,陷阱是他们挖的,又不存在真正的裁判。这就像,硬被拉到他们家的后院,去进行一场“篮球赛”。
    找不到合乎规格的球场,就不存在比赛。
    许多善良的人总是在别人家的后院一次次败下阵来。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恶言脏语是不可忍受的。
    问题是:谁让你忍受了?
    喊着你的名字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忍受,就像集市间的小贩拉住了你的衣袖,你可以抽袖而走,快步离去。
    冲着你的脸面也并不一定要让你忍受,就像排污口喷出一股异味,你不必停下脚步来细细品尝。
    恶言脏语的功用,九成是自贬自辱,只有一成留给被攻击者消受。但是,又有几个被攻击者真的去消受了呢?难道里边有你一个?
    世上总有垃圾。对垃圾,我们只处理,不消受。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无道义的媒体,是一个虚假的战场。
    没有明确的正方反方,没有真正的公平的搏斗,只为热闹而喷发烟雾,只为刺激而实施爆炸,只为哄动而伤及无辜……当一种公权力被滥用,这个虚假的战场只能大规模地制造邪恶。
    不能企求它自建道义,而必须争取公民社会对公权力的监督和惩处。
    在这之前,不要过多地理会,却要警惕地关注。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我一生遇到最多的灾难,是公权力冒充代表弱者,欺侮真正的弱者。结果,被公权力“代表”的弱者,全都成了批判者,批判的对象,就是被称为“公众人物”的假强者、真弱者。“文革”灾难因此而形成,并延祸到今天。

——《在中山大学的演讲》

●中国有幸,终于到了这个时代,谁也可以不理会那些拦路诘问者。
    他们说你背上有疤,你难道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当众脱衣服给他们看吗?
    须知,当众脱衣的举动,比背上有疤更其严重,因为这妨碍了他人,有违于公德。
    而那些中国人,看了你脱上衣,还会看上你的裤子……
    还好,中国有幸,到了今天这个时代。

——《在岳麓书院的演讲》

●古人云,虽有百疵,不及一恶,恶中之恶,为毁人也。
    因此,找世间巨恶,除杀人、制毒、抢劫者外,必是揭发者和批判者。
    这后两者,主要集中在文人间。

——《答记者问》

●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原因外,人间灾难的核心便是人整人。
    在灾难时代跟着整人,在灾难过去之后便不再整人的人,是一个介乎好人、坏人之间的庸人;
    在灾难时代从不伤害他人的人,是上等的好人;
    在灾难时代整人,在灾难过去之后还在整人的人,当然是坏人;
    在灾难过去之后以清算灾难的名义伤害他人的人,则是顶级坏人。

——《答记者问》

●批判——一个多么珍贵的人文命题。中国本应凭着批判精神获得理性重建和历史反思,谁知它却被历次政治运动和整人事件屡屡冒用,更被“文革”大批判全盘败坏,至今尚未修复形象。其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近年来的“大批判文化”已经虚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更遑论让它去改正以往了。

——《借我一生》

●年轻的你们,使我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样是二十岁,你们在各方面都比我优越。只有一点我比你们优越,而且你们很难追赶,那就是,灾难使我对善良特别敏感。
    我在极度饥饿中向周围的朋友求借饭票,伸手接取的时候会迅捷地注意一下对方的眼神,我能辨识出眼神角落哪怕一丝的勉强。
    于是,我也彻底明白了善良的本体和边角。
    当然,灾难更使我敏感真正的邪恶。

——《在云南大学的演讲》

●陈瑞献先生告诉我:“我这一拳出去,非常慈悲!”
    他的拳,打向邪恶。
    我的拳,打向灾难。
    阿弥陀佛!

——《南洋札记》

●我对当代中国文明的一大贡献,是凭着我的蔑视,摧毁了好几个伪法庭。
    他们已经摆好了审判的架势,布置了法庭的外形:历史问题的法庭、强迫忏悔的法庭、咬文嚼字的法庭……
    我如果开口一辩,法庭也就成立了。于是始终不辩,连几个伪法官的名字也从不提起。
    对于伪造的辩词,仍然不辩。结果,伪法庭再难撑持,只有那几个神经分明已经失常的伪法官,继续在地下室里伪装审判。

——《南洋札记》

●蔑视是一把无声的扫帚,使大地干净了许多。

——《南洋札记》

●骂骂咧咧的寄生虫,其行可鄙,其情可悯。

——《埃武拉残稿》

●人间的全部美好,都来自于人格的中转。因此,要捍卫美好,就必须捍卫人格。在人格不受尊重的年代,一切所谓美好,只是空洞欺骗。

——《演讲录(七)》

●对于孩子,父母的骂声是一种剥夺,剥夺了他本来就很脆弱的尊严。当尊严已经失去,正确的行为又有什么价值?没有尊严的正确又有什么意义?

——《演讲录(七)》

●感谢我的长辈,没有在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骂我一句、打我一下。于是,我在应该建立人格的时候建立了人格,应该拥有尊严的时代拥有了尊严。我正是带着这两笔财富走进灾难的,事实证明,灾难能吞没一切,却无法吞没这样一个青年。
    没有挨过打骂的青年反而并不畏惧打骂,因为这个时间顺序提供了一个人格自立的机会。如果把顺序颠倒,让小小的生命经历一个没有尊严的童年,那么,我也许只能沉入灾难而无法穿越。

——《演讲录(七)》

●如果说,灾难中的受辱无法动摇我的人格,那么,灾难后的人格必然鼓励我拒绝受辱。
    灾难的经历使我看轻灾难,这便是人格的二度自立。

——《演讲录(七)》

●不要把自己假装成闻过则喜、见恶微笑、听骂点头的伪君子,因为这中假装十分自私。
    必须拒绝一切谩骂和污辱,这种拒绝是阻止邪恶对美好的侵犯,并不仅仅为了自己。自己在这当口上正好站在第一线,第一线的失守必然会导致全线崩溃。因此,自尊、自爱、自恋,都比以谦虚的名义临阵脱逃强过万倍。

——《演讲录(十三)》

●一个连自己也不敢卫护的人,怎敢卫护自己身上的美德?一个连自己身上的美德也不敢卫护的人,怎敢卫护世间的美德?

——《演讲录(十三)》

●人格尊严的表现不仅仅是强硬。
    强硬只是人格的外层警卫。到了内层,人格的天地是清风明月,柔枝涟漪,细步款款,浅笑连连。

——《南洋札记》

●真正的尊严,不是激烈争斗的成果,而是肯定和赞许的积累。
    肯定在一个和蔼的眼神,赞许在一种温暖的无声。有人说:这算不算是奉承?我说:人间的美好正需要小心翼翼地奉承,怎么奉承也不过分。

——《南洋札记》

●人间尊严的一个关键形态,是美。
    美有可能被迫失去尊严,但尊严总会转化为美。
    美之于人,集中了自信、教养、风度、见识,最终凝结成一种外化形态,举手投足气象非凡。这种气象,使尊严获得塑造,从此不再涣散。

——《汉堡残稿》

●当尊严释放成一种活泼的生态,美也走向诗化。
    诗化的尊严是动态的天真,自由的率性。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处处洋溢着幻想。这样的天地呈现出一种无邪,看似浑不设防,却完全无法侵犯。
    诗人比美人更加自我,他们用诗情筑造了又一堵尊严的城墙。

——《汉堡残稿》

●中国文人长期处于一种多方依附状态,依附权势,依附教条,依附未经自身选择的观念,依附自欺欺人的造型,结果,最难保持尊严。
    有的文人为了摆脱依附而远逃山泽,在无所谓尊严的冷僻角落寻找尊严,在意想不到的物质困境中失去尊严,结果,只在寂寞的诗文间呼唤着尊严。
    可笑的是,比之于全世界,最缺少尊严的中国文人最喜欢摆弄尊严。到今天,想做官而不得,想成名而无方,想进入公众视线而无门,也成了他们故意固守清寒的“尊严”。
    因此,“尊严”二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含义需要改写。

——《汉堡残稿》

●中国式灾难的例行动作,是抢劫他人的尊严。抢劫尊严的必然结果,是彼此践踏尊严,最后谁也没有尊严。

——《汉堡残稿》

●当人群失去了尊严,他们的文化也无法再有尊严。失去尊严的文化怎么可能给失去尊严的人群增添点什么?这是一种可怖的恶性循环。

——《汉堡残稿》

●在尊严的问题上,自己和他人处于相同的方位。
    看重自己的尊严,一定看重他人的尊严,反之亦然。尊严,在互尊中映现。我郑重地整理自己的衣襟,是为了向对面的人表示恭敬;我向对面的人轻轻鞠躬,也正是在证明自己是世界的贵客。
    这种互尊,如镜内镜外。

——《汉堡残稿》

●曾国藩把一个“敬”字置之君子诸行之首,深有见地。唯一敬才有互敬,惟互敬才有共同的尊严,惟共同的尊严才有社会的理性秩序,民族的精神共享。

——《汉堡残稿》

●人类的高贵和尊严实在是现代人一个越来越严重的课题,为此更应该努力对话。文化艺术使对话温馨,世界之交使对话平等。

——《从对抗到对话》

●世界上有大量违背人性人道、侵害人民利益、玷污人类尊严、阻挡文明事业的恶人恶事,需要我们去寻找、去追逐、去搏斗。我主张大力消解文化界的无谓纷争,正是希望大家省出精力来参与这一崇高的战斗。如果文明的力量不断在自我耗损,真正的野蛮和邪恶就会横行无忌了。

——《答学生问》

●一切善良都好像是传说,一切美丽都面临着杀戮,间离了看,它们毫无力量,但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处它们却能造成期待。正是期待,成了善良和美丽的生命线。

——《且听下回分解》